中华大地。
赣南山村。
这里名为陈家庄,盖因庄里大多数人姓陈,偶有几个杂姓。
山深林密,地处偏僻。
可就因为此,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这里也没遭什么祸害。
靠山吃山,庄民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倒也能够勉强为继。
最重要的是平安,远离战火,这里不啻于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庄口向西半里地,有个前朝废弃的驿馆,砖砌墙体,土木混合。
屋子有几十间,四面合围,中间回字天井。
典型的赣派建筑,冬暖夏凉。
小时候,陈博就随着小伙伴悄悄去过几次,但总也不肯进去。
这驿馆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趴卧在那里的怪兽,让人瘆得慌。
为此,大牛没少笑话他。
庄里说书的陈瞎子说,那个驿馆千万去不得,闹鬼!
“驿馆是明朝留下来的。明朝过后是大清,大清过后是民国,现在是民国二十四年,已经好几百年了。”
“几年前,日本鬼子占了咱们的东三省,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逃难至此,暂时在驿馆栖身。”
“兵荒马乱的,驿馆的人早已四散,母女二人在此相依为命倒也勉强度日。”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从驿馆里总能听见嘤嘤嘤的啜泣声,那是女人的哭声。庄里人只道这女人感怀身世,免不了伤心,倒也没有在意。”
“有一天夜里,驿馆里却传出女人凄厉的哀嚎声,一里地都能听得见。有庄民打着灯笼火把赶去一看,只见女人趴在井沿嚎啕大哭,见到人来手一个劲地往井里指,央求救救她女儿。”
“小女孩被打捞上来时已然没气儿了,女人就像失了魂似的抱着不让人动,说她女儿睡着了,不要吵醒她,真是可怜哪。”
“从此这个女人就疯了,她披头散发,像个孤魂一样时常在庄子里游荡,见到谁家的女娃就会疯了般地抱住,说女儿啊,娘终于找着你了。”
“庄民淳朴,见她没有伤害孩子,也都好心劝说,施舍点剩菜剩饭。”
“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女人最终冻死在庄口,几个帮她收尸的赫然发现,这女人竟然有着三四个月的身孕,而她的女儿失足落井还只是两个月前的事。”
“女人在驿馆栖身也就四五个月,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玷污了她的身子,这在庄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庄里很是兴师动众地彻查了一番,却也没查出个什么名堂,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那个女人死后不久,驿馆就开始闹鬼了!只要夜深人静的晚上,一个人走在驿馆里,就会有人扯衣服,可你回头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要是你走近那口古井,耳边就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念念叨叨,说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可怕极了!”
讲到这里,陈瞎子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叹道:“咱们陈家庄民风淳朴,在远近一直有着极好的口碑,可就因为这莫须有的强奸犯,让咱们心生愧疚,抬不起头来!”
陈瞎子这个故事讲了四年。
对于陈博他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事实上,对于当年的事情,他们都从长辈的悄声议论中有所耳闻。
当年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小女孩,他们都见过,并且记忆犹深。
那个女人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云彩一般的衣裳,而且最为难得的是读书识字,经常听到她教导女儿背诗。
对于他们这些念惯私塾的孩子们来说,她的那些诗新鲜而奇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奔流无歇时。”
“……”
他们把这些诗句背给私塾的老夫子听,他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污言秽语,有辱斯文。
看到老夫子那般可笑的模样,他们一个个乐不可支,偏要背给他听。
谁叫他以前经常拿戒尺打他们的手心?
“今天晚上我们去驿馆瞧瞧如何?”
大牛成天在山里砍柴,练就了一身的犍子肉,而他人也长得壮实,就像一头蛮牛。
“不,我怕……”猴子首先表示反对。
“怕什么怕,你还是男人吗?”
大牛的跟班肖平表示了鄙夷。
陈家庄三千多口人,绝大多数人姓陈,偶有的几个杂姓,肖姓就是其中之一。
“陈博,你呢?”
大牛用一根草茎剔着牙,歪着脑袋看天空的夕阳。
夕阳血红,眼看就要坠落山头。
“行!”
陈博一直对那个驿馆充满深深的忌惮,但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他就比较乐意接近那个驿馆。
“大哥哥,你认识我爹吗?”
那个小女孩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可惜陈博从未离开陈家庄,自然不认识她那个爹。
小女孩失足落井后,陈博还着实难过了好几天,再也看不到打扮得这么好看的小女孩了。
与大牛等人约定后,陈博回到家。
这个家冷冷清清的,听村里人说,陈博是奶奶在外面从死人堆里抱回来的。
奶奶嫁到陈家庄不久,丈夫就死了,她成了寡妇。
为了给陈家留个后,她抱养了陈博,认陈博做孙子。
现在陈博和奶奶相依为命,关于他的身世,奶奶从不多说。
奶奶四十七岁,但她向来打扮老气,是村子里有名的神婆,懂得请神上身的本事,又因她娘家姓何,人称何仙姑。
靠着奶奶这个本事,陈博生活得还算可以。
奶奶显然想要把她的本事都传给陈博,说有了这个本事,也不致于在乱世里饿死。
还说你不要看现在有吃有喝,战火说不定哪天就会烧到这里,那些东三省的流民,吃草茎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真叫一个惨哪。
可惜陈博对她教的那些并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了,连个皮毛都不算学会。
“奶奶,你说这个世上有鬼吗?”
“有,当然有!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心有不甘,怨念不散,就会化为厉鬼!”
“鬼都是可怕的吗?有没有心地善良的鬼?”
“心地善良的鬼也是有的,那是人死后有什么放不下,就化为鬼魂守护!小博,你对鬼魂这么感兴趣,趁奶奶身子骨还硬朗,我都教给你!我还懂得驱鬼之术!以后你黑夜里外出,也百无禁忌!”
“算了吧,你那一套骗别人还行,骗我就省了吧。我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山村里,等您老百年之后,我就云游四方,到处走走看看!”
“那你好好等着,没个十年八年的,我还死不了!”
陈博和奶奶只要在一起就会互相损几句,而这一切似乎也是从那个女人来了之后。
“姓江的婆娘,你跟我孙儿都嚼了什么舌根,他竟然想要离家出走!”
面对盛怒的何仙姑,江碧华只是淡淡笑了笑道:“老人家,陈博机敏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你忍心让他一辈子窝在陈家庄这个小地方?”
何仙姑向来能说会道,但是面对淡然如水的江碧华,任凭她厉声呵斥,江碧华只是几句话就怼得她说不出声。
她平生第一次败下阵来。
“姓江的,我的孙儿要走什么样的路还犯不着你来指点,我警告你,我们家的事你少掺和!”
最终,奶奶只是撂下一句狠话,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