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带好长好长,我从这头钻到那头,阴天变成了雨天。一片绿叶飞旋雨中,我仰头迎着细雨,耐心地等叶子落地。落地时,叶子尖尖指向哪边,哪边就是我继续流浪的方向。
喵?叶子尖居然指着三哥的“家”!可是三哥因我而伤心,我因三哥的伤心而心烦——小猫最讨厌心里烦,不得不换个新方向。但初春的树叶不太多,而且被树枝紧拽着,再等一片怕要地老天荒。小猫可活不到地老天荒,我只能抬起爪子挪了下叶子,于是叶子尖尖对准了马路那边。
马路那边有个避雨的角落,我不喜欢浑身湿答答,更何况春雨有点凉,所以我要进去避避雨。
一只比我还小的小白猫早早缩在那个角落里,它不仅没有“嘶嘶嘶”地冲我凶,反而稍稍挪了一点空给我。我觉得它欢迎我,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于是厚着脸皮钻进小小的空隙里。
小白猫怯生生地盯着我,似乎更怕我赶它走。我抬起下巴,友好地舔了舔它的毛。可它仍然怯生生地盯着我,更不敢张嘴舔我的毛——它妈妈曾告诫它,只有大猫给小猫舔毛的份,小猫绝不敢舔大猫的毛。
我从不理会这些臭规矩,妈妈也说过我不必在乎猫之间的繁文和缛节。我尽情甩干所有水,连满心烦恼都甩掉了。小白猫被我崩了一身水,盯着我认认真真想几秒,终于也甩了我一脸水。我毫不犹豫甩回去,它也不再犹豫地甩回来,于是角落外面飘春雨,角落里面飞春水,里里外外哗啦啦,好像哪里都很忙。
除了觅食和喂养小小猫,我们猫其实不怎么忙。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要不太饿,几乎都在睡大觉。偶尔睡不着,也晒着太阳发发呆。
可是今天下雨没太阳,我俩只能听着雨声发发呆。
对于我这样的智慧猫来说,发呆是件很无聊的事。我觉得这其实算一种诅咒——无法充分享受发呆的乐趣,是任何智者都不得不承受的痛苦。
我不想痛苦,只能把痛苦转嫁给别的猫,比如正缩在我旁边、依靠我取暖的小白猫。它喜欢发呆、享受发呆,于是我跟它聊天,问这问那。
我问它叫什么名字,它说它没名字,流浪的猫不流行起名字。我说你年纪小,长得白,全身没有一根杂色毛,叫你小白好不好?它想了想,说不好,叫“老白”才好。
“你不老。”
“我想活到老。”老白闻了闻外面轻轻的雨,轻轻喵了一声说:“我病了,长不大了,你叫我老白,好像我已经长大很久了。”
“你会长大,我也会,我们都会长大的。”
“我们都会死的,总有一天会死的。”老白很认真地看着我,却不知它口中所言乃是智慧猫才懂得的真理。然而,懂得真理其实没什么用,只会平白增加很多烦恼。为真理烦恼,大概也算智者不得不承受的诅咒吧。
我很好奇,这么小的猫为什么会懂得真理?老白悄咪咪地告诉我,这是它妈妈讲给它听的——在妈妈差点吃掉它的那个冬夜。
冬夜难挨,更何况老白的妈妈已经饿了三天,还要独自抚养两只吃奶的崽。妈妈没奶了,两只崽饿得喵喵叫,叫声尖锐,随时会引来同样饥饿的流浪狗。妈妈害怕流浪狗,绕着孩子们焦躁地转圈子,时不时攀到墙顶上,扭着脑袋乱张望。幸好没有流浪狗,但寒风比刚才更紧了。妈妈的视线在老白身上来回扫,又抬头望了眼月亮。月亮像太阳大又圆,月光却冷得像块冰。妈妈突然咬住老白冻僵的腿,黏腻的鲜血立刻流出来。
“很疼吧?”
我以为我明知故问,老白却说不疼。它眯起那双比满月还圆的大眼睛,说它当时吓坏了,根本感觉不到疼,知道疼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老白不仅感觉不到痛,它甚至不清楚妈妈在做什么。它只知道妈妈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它和哥哥好,所以就算被咬穿骨肉也一动都不动,直到妈妈意犹未尽地松开嘴,舔净唇边的血渍。有了这点血,妈妈终于生出奶水来,却把老白叼到窝外头,奶水都喂给哥哥吃。老白眼巴巴看着哥哥吃,馋得口水直流也吃不到一滴奶。
“唉……”怎么说呢,虽然很可怜,但这样的遭遇在猫圈实在不算新鲜事——老白长得瘦又小,一定不如哥哥身体壮,而强壮的小猫崽会把妈妈有限的爱全抢光,这对猫来说也算一条真理了吧。
我安慰老白,说它还是很幸运的,只伤了一条腿,而不是被吃掉。
“不止一条腿。”老白说,“哥哥没吃饱,所以妈妈又来吃我了。”
在仅能容纳两猫的小小的角落里,老白颤巍巍地站起来,左前腿蜷缩着伸不直,身后也空空的没尾巴。
我有点可怜它,想出去给它找点东西吃。但爪子碰到凉凉的雨,我又不想出去了。我不饿,别的猫饿不饿与我何干呢?
我趴下来,问老白恨不恨妈妈。老白说它不恨,因为等哥哥吃饱了,妈妈也给老白喂奶了,还帮老白舔伤口,妈妈的舌头很温暖,伤口好得特别快。
听它这么说,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怪念头——如果老白能长大,长大后它是否还愿意当妈妈。
“愿意!”老白不犹豫,因为它说它想飞。它的妈妈会飞,并且带着哥哥一起飞。它要是也当了妈妈,肯定能像它妈妈一样飞。
“猫不会飞。”我说。
“会的!我亲眼看见的!”老白黑黑圆圆的瞳孔里突然有了光,可光芒转瞬即逝,很快又黯淡下来——它说它的妈妈带着哥哥飞走了,再也没来看过它。
老白还说,它妈妈是被抛弃的宠物猫,所以不会抓老鼠,每天只能努力上树扒鸟窝,抓几只没长毛的雏鸟填肚子。
燕子低飞,穿透雨帘,我们两个都看见了。老白望着远去的燕子,说妈妈肯定是吃多了鸟才学会了飞,如果它也多吃鸟,肯定可以飞。但它腿不好,不能上树,想让我帮它抓鸟吃。
“我不吃鸟。”我喜欢吃老鼠,还有鱼,还有猫粮和剩饭。我爱听欢快的鸟叫声,我妈妈也是。我生长的那片雪野很少见到鸟,热闹的鸟叫声更显得宝贵,所以我和妈妈从来不吃鸟。我也要求老白不要吃,如果它实在肚子饿,我可以给它抓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