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房间里飘满饭香，小茶还在熟睡着，慕容将饭菜备好后，就轻声锁上房门，独自往深山走去。
今天的雾气比昨天淡了些许，但吸进肺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灼烧感，她忍不住咳嗽几声，赶紧用衣布裹紧脸庞，彼时林间传来几声罕见的鸟鸣，她寻到方位，心也凉了一截，病怏怏的榕树上架着一个碗口大小的鸟巢，鸟巢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山雀，山雀身上的羽毛不知何故全都掉光了，孱弱叫声也正是来自于此，仔细一看，窝里还有几只很小的雏鸟，只是已经腐烂发臭，早已失去了生命，树枝上挂着一条黑蛇，正吐着信子对它们虎视眈眈。
自那场灾难以后，留在眠水山上的动物就越来越少了，弱者离开“天堂”，便无法适应新的环境，逐渐被强者抹杀，在大火中存活并没有让它们幸免于难，不同的生命展现不同的死相，最终都将沦落为地底爬虫的大餐，若是年幼的她或许会为这里想尽各种办法，但现在，除了惋惜也做不了什么。
谁都明白，圣洁美丽的家园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回出门她没带特别多的东西，只是提了一个菜篮，白布下遮盖的是高香、纸钱和鲜花。她低着头走路，脸上不带任何表情，默默走了有一会，到灌丛边的时候忽然停下，对着身后枯黄的草丛说了一句：“别藏了，出来吧。”
蕞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跑到她的面前笑嘻嘻地问：“娘你这是要去哪呢？”
“哦，你还真管我叫娘啊...”她弯下腰，摘下扎在蕞头发上的苍耳说，“娘要去见一些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亲人，你起这么早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有危险，茶姐其实也醒了，她留在家里陪小茶玩。”
“这样啊，你也要跟我去吗？”
“我会一起的，我也想见见眠水圣山下的大家，那些没有被我保护好的人。”
慕容点点头，带着蕞继续往下走。
“你们之前也是像现在这样，从未来回到过去，却没能阻止眠水圣山的毁灭吗？”
“对的。”
“不必自责，这一切本该与你们无关。”
“但我们在你们的世界里存在过，身临其境的感受过，痛苦也好快乐也好，眼睁睁的看着美好的事物毁灭，谁都会于心不忍的，我们回到过去的目的，就是要将不美好的事情改变。”
“这样做的代价一定很大吧？会不会危及生命？”
“我嘛，到也不在乎这些东西。”
“别这样想，那些爱你的人会伤心的。”
蕞笑而不语，和她一起穿入茂密的灌丛中，枝干上的倒刺像纤细的手臂勾住他们的衣角，慕容用手将挡在前面的枝叶掰开，惊动了藏在草里的飞虫蹦起半米多高，蕞望着她的动作，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绕到她的跟前仔细瞧了瞧，“怎么了？”慕容问，蕞扯下一片嫩叶，她接过去，仍是不明所以。
“娘，你现在幸福吗？”
她微微一愣，有些茫然的回答说：“当然幸福啊。”
“那，你已经知道自己失去秽祭的能力了？”蕞又问。
“我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告诉我吗？”
“从遇到小茶开始，她一点点的长大，我却在加速的变老，我就知道我已经不再拥有永生，不再拥有腐蚀的力量了，或许这就是秽祭的代价，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就算死了，我不会畏惧。”
“我早该想到的......”短暂的停顿，蕞带着复杂的心情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既然如此，你要怎么与歌舞者为敌呢？”
“我自有办法。”她说。
蕞望着她，那欢乐的小小身影居然也有担忧的样子：“你打算怎么做？”
“你知道那些被怪物摧残的生灵都去到哪了吗？”
蕞摇摇头，猜测说：“会是地府吗？”
“不，眠水圣山毁灭之后，我在村子附近找到了他们的尸体，我给他们修造了坟墓，本以为这样他们就能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却没想到那些魂魄仍在这里游荡，不甘离去。长年累月之下，未果的执念凝聚成了一只名为鬼皓的东西，它拥有蔽日遮天的神力，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听到鬼皓二字，蕞马上反应过来，向她问：“你之前见过它了？”
“是的，它出现的时间几乎与那只怪物离开的时间一致，山里的毒虫毒雾也是随它而到来，这种现象持续很久了，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轻易找它。”
“...真没想到居然会是它。”
“看来你对鬼皓也有所耳闻。”
“它要的代价是什么？”
“我目前还不知道。”
“......”
蕞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当初苗顺老人与他讲述的那个故事仍历历在目，没想到这世间还真有鬼皓的存在，可杀掉歌舞者的代价会是什么呢？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加沉重，正思索着，身旁的慕容继续说道：“它是我战胜那只怪物的唯一希望了。”
“无论是什么代价，你都会答应它吗？”
“我不清楚，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陪小茶。”
“你觉得它是无所不能的神吗？”
“我不确定，但总要抱有一试！”
“别急着同意，我先和你去见见它。”
“好吧。”慕容也不再多说，两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去，在烂木荒草中穿行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见到山脚下的原野，空旷的原野上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坟包，每一座坟前都伫立着寂静庄严的石碑，上面清晰的篆刻着已故之人的姓名，坟土一圈插着挺拔的竹竿，上面系着鲜红色的飘带，微风吹动，仿佛是逝者在两人面前招手，坟堆周围几十米都无杂草，墓场被收拾的干净整洁，每一寸死去的泥土都散发着哀伤的气息。
她取出菜篮里的鲜花耐心地一束束摆去，嘴里好像一直微微念叨着一些不太清楚的话语，半晌，她又拿出高香点上，闭上双眼闷声拜了几拜，最后找来干柴升起一把大火，将带来的纸钱一点一点地烧掉，望着滚滚升腾的浓烟，她只跪在地上，中途没有再说一句话，风吹过耳畔带来亡魂悲怆的哀声，茫茫的烟海，你是否能看让她看到她想见到的身影？蕞也沉默着，两人在这里无声的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她站起身，和蕞说了一句：“该走了。”
蕞继续跟着她，越往里走，眼前出现的东西也就越发熟悉，寺庙和钟楼全都倒塌了，他们停在高高的土坡上向下望去，那里是一片残破的废墟，曾经的村落已被烈火烧成焦黑的骨架，顶天立地的梁柱横七竖八的瘫倒在地上，遮风挡雨的瓦砾被埋入漆黑无光的地底，早已熄灭的篝火旁不再有人们杂乱的脚印，往日无忧的繁华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等大风一吹，所有幸福就全都被带走了。
回头看那美好如梦的果园，被摧毁的树木仍在，却也逐渐被西北无尽的黄沙掩埋。绿水群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焦土，没有天然的屏障和取之不竭的资源，这里不再是人们理想的归宿，抬起头，天空中不再有成群的飞鸟，放远望，田地里不再有欢快的孩童，林间不再有美丽的花朵，眠水山不再有神灵的眷顾。
这一切都是拜歌舞者所赐。
走在这片土地上，处处都能找到人们生活的影子，每一处停泊，都能让脆弱的人勾起无尽的思念。
她带蕞寻到了一块半人高的空白石碑，这块石碑正对着眠水圣山，就连她也不明白这是在纪念什么，像是将要离开大山默默远游的子嗣，又像是冷眼仰望大山苍凉的无关行人，不过蕞还是认出了这东西，清楚地记着上面写的是：“慕容氏，守山百年无悔......”
慕容屏息凝神，看了看蕞，便将手掌放到那座石碑上。一瞬间，蕞有了当初见到左氏族人魂魄的那种感觉，眼前逐渐浮现出了那些眠水村民们亲切的脸，他意识到真有无数魂灵在朝同一个地方汇聚，连笼罩在周身的白雾都变得稀薄，便和慕容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石碑中喷涌出来，只见一个模糊的脸庞突然浮现于石碑上空！
“它就是鬼皓。”慕容说。
那家伙并不因为蕞的出现而感到意外，反倒阴冷地问慕容：“是你？你已经想好了与我交易的东西吗？”
蕞头一回亲眼见到鬼皓，只顾着上下打量，这家伙给人一种非常厌恶的感觉，连周围的魂魄都在不安地躁动。慕容点头说：“我想好了。”
“说出你的愿望。”
“等会儿！”蕞忽然开口，二者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这边，“你真有杀死那只怪物的本事？”
“众生汇聚的愿力是无穷尽的，我自然能助她完成愿望。”鬼皓孤傲地说。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会在她完成自己的愿望后，再收取她该付出的代价，这样不够么？”
“......”
见蕞低头不语，鬼皓继续问：“那么，说出你们的愿望。”
慕容也放下顾虑，开口道：“我的愿望是，亲手杀死那只怪物，让它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
“可以完成。”鬼皓露出神秘的笑容，淡淡的点头。
慕容没料到它居然如此痛快，愣了一下，才问：“代价...是什么？”
“我会夺走你的时间。”
“多久？”
“所有。”
“......”
“所有的青春。”
果然不出所料，蕞本想替慕容拒绝，奈何她根本不给机会，举止间竟没有片刻犹豫，选择直接答应了下来，“好，我接受。”蕞当场傻眼了，被吓得差点心脏骤停，只得失声劝说道：“别啊，你不再多想想？这种事情可不是玩笑的，那是你的一辈子啊！”
“那么，你真的想好了？”鬼皓也笑问。
蕞望向它，立马站出来否定说：“这还需要想吗？哪有一次性把人的青春全部夺走的？”
“蕞儿...”她拉住蕞，轻轻地摇了摇头，坚定的回答道：“我早就想清楚了，为了杀掉那只怪物，我宁愿付出所有。我倒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只是心疼在家里的女儿，可要是老老实实的把匣子送给那只怪物向它屈服，那就是在纵容它毁灭更多的生灵，我必须要将它杀死！”
“如 你 所 愿。”
蕞见阻止她无望，又急忙问鬼皓：“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帮助她？”
“我不是普通的鬼皓，自然无法用语言完成约定，我诞生自这些遗留的魂魄，所有愿望和力量都凝聚在这块石碑之上，因此也要依靠这块石碑。来吧，许愿之人，将手重新放到石碑上来，我会把战胜它的力量赐予给你。”
“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这块石碑？”
“是的，它是承载着无数冤魂的墓志铭。”
“你又要以什么方式将她的生命夺走呢？”
“等一切结束，我会再次出现将力量收回，并如约夺去她的生命。”
蕞听后抖了个机灵，慕容如是照做，蕞立即拉住了她的手，不过是愣了愣，又一点点地松开了，无色的透明物体迅速包裹她的手掌，她穿过石碑，从里头拔出了一只锋利的断剑。此剑光是看着就与众不同，断刃上有无数奇光环绕，出世的瞬间，周围飘荡的魂灵便一齐迸发出刺耳的悲鸣，仿佛是带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如何使用，全都凭你们自行把握。”鬼皓说罢，就从二人的视线中突然消失了。
蕞还想跟它说点什么，站在石碑边上迟迟不肯动弹，慕容见罢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说：“蕞儿，这件事，回去的时候不要和小茶讲，我会把剩下的时间都花在她的身上，你能理解我吗？”
“嗯，我记着了。”
“这样就好，你先回去吧，我没那么快走。”
“你要做什么？”
“熟悉一下这把兵器，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好吧，请放宽心。”
慕容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会...不，我们都会好好的，不要有太多负担。”蕞笑着挥了挥手，与她道别。
回去的路上，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于是摸出了那张羊皮纸打开查看，上面的内容果真有所变化，显现出来的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条简洁的线路图，图上标记了一堆人头印记，距离此地不远，从这里出发，到眠水山的背面去，应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边走边揣测这张羊皮纸的用意，按道理来说，只有出现会改变未来的事情神卷才会给予提示，那么在那个地方会有什么等着他呢？纸上除了一条曲线和那个图案以外并无其他东西，这些印记是否表明眠水山里还藏有其他人？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些人头，又在代指什么？
带着疑问沿着羊皮纸上的路线继续深入，藏在地里的虫子开始活跃起来，它们簇拥在林间的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的蠕动着，仿佛身临虫窝，叫人无处躲藏，一脚下去，踩得胆汁四散飞溅，空气中都弥漫着臭不可闻的气息，蕞本打算用树枝将它们驱赶，可效果甚微，刚开出来的路不过几秒就又有大团的长虫聚集，根本没法往下走去，无奈，他只能施法乘风飞行。
林间古树参天，枝叶交错阴冷无比，到处都是锯齿状的咬痕，蕞见到那些扭曲的树干里时不时的就会探出圆滚滚的脑袋，不停伸缩，好像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薄雾笼罩之下，前方的一切全被染成夜幕中的黑影。
来到神卷所指示的地方，他从半空中缓缓降落下来，这里的虫子依旧很多，不过视野的正中央却出现了一口水满而溢出的水井，蕞倍感疑惑，届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牵引过去，貌似是神卷起了反应，水面浑浊泛起激荡的漩涡，连半只虫子都不敢靠近，他俯下身尝试接触，手刚一伸出去就猛地缩了回来，这水居然是烫的。
在附近寻找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心中的疑惑便也加重了几层。
渐渐地，他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听到了沙哑的呼唤，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蛋，侧耳继续倾听，一道悠长的声音果真从井底顺着水流传递上来，好像在说：“救救它们。”
“它们？它们是谁？它们怎么了？”蕞趴在水边问。
滚烫的井水逐渐趋于平静，他顿时瞪大双眼，只见水面竟倒映出一张熟悉而又苍老的面孔，那人正是族长！
“是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族长像是听不见蕞的问题，他的眼神空洞，直勾勾的凝视着前方，两人相隔好几米的水面，仿佛就是现实与黄泉的界线，“孩子，不要被欺骗，躲在泥土里的不是爬虫，是它们被撕裂的肉体，飘荡在山间的不是迷雾，是它们被束缚的灵魂，现身于此的恶鬼将它们的魂魄镇压，令其无法超生，它们需要你的拯救。”
“恶鬼？魂魄？您指的是？”
“拜托你了，让它们解脱吧。”
话音刚落，井口的水线忽然骤降，蕞猝不及防地看着族长的面孔一点点的分散，“喂，您能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回事吗？！”他冲下面着急大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回音在无底的深渊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