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往密林深处走了有一阵,有方才的前车之鉴,这次大家走得都比较小心。落叶堆下隐藏着的坑洞是非常规则的圆形,直径约有半米,深浅不一,每隔几个身位就会出现一坑。慕容确定这是先前不曾有过的,换而言之,在前方一定有东西在等待着众人。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只是头顶上的枫树将光芒垄断,显得林中有些阴沉。在这片被枫叶铺满的红色海洋中,仿佛一切都是没有尽头的,蕞见这里静得令人难以喘息,便向慕容随口问:“这片林子是块挺不错的地方,你们小时候会不会经常在这里玩捉迷藏?”
“眠水圣山有趣的地方多得是,谁会没事来这里?况且,我小的时候这里还不是枫叶林。”
“怎么可能呢?”茶姐问,“看这些枫树的高度,至少也长了几百年了吧?”
“哪有的事?以前这里种的全是低矮的松针,我记得很清楚,后来不再被人需要了,它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参天的枫树。”
“感觉这些植物也有生命一样啊。”
“是啊,这也是眠水圣山的奇妙之处!”
再往里走,两旁的枫树长得更加密集了。它们彼此交错,把天空上的白云遮掩的密不透风。树梢上的枫叶不再如先前那般鲜艳,它们像是被火灼烧过的煤炭一样只剩下半抹残红。环境变得越来越昏暗了,若是回头,定能重见树缝里的那点阳光。
正这时,走在前面的慕容忽然停住了。二人抬眼望去,距离他们十米不到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凹坑,周围的枫树全因它而弯曲成环状,把前路彻底堵住。
“是这个地方吗?”蕞问。
“不会错的。”慕容答道。
蕞点点头,同她们一起站在凹坑的边缘向下俯视。下面的东西很少,但足够令人兴奋。凹坑里镶嵌着一棵巨大的圆形树桩,在那厚厚的年轮上,仰角倒插着三面半人高的镜子,其中有一面是镂空的,另外两面往坑外照去,但依旧照不到人。
慕容激动地说:“最后两张陶片一定在镜子里,昨天也是这样的!”
“交给我吧。”蕞说着一跃而下,抬手正想将镜子打碎,却忽地“咦?”了一声,停下动作叫两人稍等一会,自己则是趴在树桩上侧耳倾听着什么。
她们看的一脸懵,慕容忙问:“难道是树桩里有什么东西?”
他没回答,拿手指在树桩上画了一条不太平稳的弧线,接着朝旁边挪了挪,一拳向下砸去!
树桩被他一拳锤烂,奇怪的是,那个位置竟不是实心的,而是个人为挖穿的凹槽。蕞从里面取出了一只雕琢简陋的木偶,茶姐睁大眼睛说:“唉,那东西跟我们昨天看到的歌舞者长得好像啊!”
慕容反应过来后也应了一声,“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像的。”
“歌舞者...就长这样?”蕞嘀咕着把木偶翻了个面,发现它的后背上居然还有发条,于是顺时针拧了几下,把它放在木桩上松手。
断断续续的歌声顿时从木偶体内传出,它真像个歌舞者一样,开始蹩脚的舞动起来。蕞从未见过这样的玩具,高兴的拍了拍手,可两个姑娘听到这声音却都不禁冒出冷汗。
蕞抬头看两人的脸色不对,便问:“你们怎么了?”
“这、这就是我昨天听见的声音啊!”慕容惊叫道,茶姐也有不安的感觉,让蕞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在下面。他点头查看,但并无其他发现,于是安慰了两人一句,将目光转移到了另外三面镜子上。
“让我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他只是用手背轻轻地叩击镜面,上面的玻璃竟像薄纸一样直接散落下来,里头果真藏有陶片。他捡起掉落的陶片读道:“来自镜中的神灵拥有万千张脸,赐它万千种选择却仍得不到它所愿。”
“泥塑的骨架空有岩石的意志,丑陋的皮囊空有浮夸的妄想,浅薄和孤傲让人永远看不清真实,众神讥讽世人的言语化作真理铭刻于心,歌舞者再也不会取悦无知,它决心将一切奉献给神明。”
茶姐听到这里,疑惑道:“奉献给神明?这个世上真的有神?”
“肯定有的,要不然哪来的眠水圣山呢?!”慕容回答说。
“取悦神明?”蕞微微皱眉,“莫非,这就是歌舞者来到这里的目的?”
慕容摇头冷笑,“不会吧?我实在想不通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如果神明真在这里的话,它一定不会容忍歌舞者存在的!毁灭眠水圣山什么的,怎么可能是件取悦神明的事?”
“也是。”
“不如先看看最后一张陶片吧?”蕞说着走向另一面镜子,以相同的方式将藏在里面的陶片取出并念道:“在绝望中咆哮啊,呼喊啊,祈求来的恩泽,早已带它挣脱世俗的尘网。站在刺目强光下撕咬过它肉体的漫骂,早已随着无人问津的伤痛隐去。如今,只剩下那颗空虚的心灵未被弥补。”
“歌舞者,你多久没有舞蹈和歌唱了?不妨拾起自己曾遗弃的天赋,为这贫瘠的土地上点燃一场大火。将所有无趣的人烧成一堆轻盈的灰,令众神都为你喝彩!”
最后一张陶片上的内容一出,惹得三人立即警惕起来。
“按它这样说,我们跟它商量的机会不就变得非常渺茫了吗?”慕容率先开口。
“也不一定,就算是真的,我也有另一手打算。”蕞回答道。
“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能战胜它?”慕容问。
“因为这几次接触下来,我并没有看到它有什么高明之处。”
正这时,身旁的茶姐开口:“话说回来,所有陶片都集齐了,可依旧没有确定歌舞者的位置啊?”
“嗯,是的。但,我想还有别的可能,或许它一直都在这里呢!”
“!!!”
两人匆忙寻找,一时不明其中之意。蕞则是坐下身,把木偶放到一边,默不作声地取出口袋里的陶片,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她们这才稍微理解蕞所说的意思,待到最后一块陶片拼接完毕,形成的大体形状,居然是只没有爪子和嘴巴的黄鹂鸟。
陶片黄鹂鸟的翅膀是微微凸起的图案,像木偶一样,不算精细。可它的面部却被雕琢的很好,喙部的位置是破损的,在距离那里两厘米的位置有一个圆形孔洞,似乎曾是个挂件。
正当蕞还在研究手上的陶片黄鹂鸟时,躺在树桩上的木偶竟突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几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只见它后背上的旋钮开始往逆时针自己转动起来,四肢正一点一点的晃动,直至完全挺立,紧接着就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朝正前方走去,最终停在树桩的中央。
木偶“骄傲”的昂起头,它敞开双臂,紧闭的眼眸和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是在等待观众的喝彩。长满年轮的树桩仿佛就是它表演的舞台,大地开始颤动。
“蕞!”茶姐见状急忙喊了他一声,他听到后一个腾起,在年轮变红的刹那间从圆坑里面跳了出来!
赤红色的火焰“轰”的一声直冒三米之高,镶嵌在坑中的大圆树桩被瞬间点燃!被跟着一起点燃的还有那只木偶,它在大火中旋转着歌唱。不过声音比之前难听多了,像是野兽在低吟。
“快看天上!”慕容指着三人的头顶大喊,蕞抬头望去,有道十字流星样的闪光正穿过黑色的枫叶缓缓降临。彼时脚下的颤动变得更加剧烈了,圆坑下所镶嵌着的木桩竟也随之冉冉升起。
此刻,三人的身后也同样传来声响。
蕞一回眸,便发现来时所落入的坑洞中,居然也藏着木桩在向上升高。
蕞隐约感觉手心一阵湿热,低头一看那陶片黄鹂鸟已经溶成了一滩灰色的烂泥。他甩了甩手,冲那道降临的十字闪光大喊:“你就是歌舞者?!”
十字闪光并未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三人在沉默中逐渐发现,这个地方似乎越来越亮了。蕞还想再问,茶姐却偷偷推了推他,把手指向林子的更深更远处。那个位置竟同样升起了窜动着的火苗,同样出现了三个人茫然的身影。
留在蕞脸上的惊讶只存在很短的时间,他小声说:“没事,那是面镜子。”
“镜子?”
“是的,仔细看,都反光了。”
冰凉的冷风刺入骨髓,头顶上的枫叶开始整齐的摇曳。在大火中旋转的木偶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喷出散落的火星迅速引燃地上的枫叶堆。温度开始极具升高,眼看就要烧过三人的全身,把这里变成一片火海。
蕞挡在她们的身前口念法诀,抬掌打出一道风墙朝四周席卷而去,扑来的火焰顿时顺着狂风往反方向调转,方才化险为夷。
十字闪光像颗坠落的水滴,进入树桩的大火里冒出青烟滚滚。那吵闹的“歌声”总算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法分清方位的恸哭。天空开始落下黑色的枫叶,茶姐想提醒两人注意躲避,却发现这些枫叶只是普通的叶子,不会伤人。
镜子对面的倒影逐渐消失了,留在平面上的东西,变成了一只背对着三人的畸形怪物。
那怪物慢慢地转过头,哀伤的表情让人看上去并不觉得它可怕。它佝偻着身子,手臂和大腿都特别细长,指甲弯曲成钩状,不过看上去并不锋利。它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处都钉着一颗巨大的钉子,没有皮肤,粘附在骨架外的是密密麻麻的布料。没有面容,除了精致的嘴巴以外,其余的全是模糊的烂泥,无从分清它的性别。
蕞与它对视良久,终于开口重复问:“你就是歌舞者?”
“是我。我是...神的使徒。”
怪异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传出来,就像第一次听见的歌声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你找到了我,很好。”
歌舞者的语速很慢,让人感觉彼此不在同一个时空。
“你为什么要毁灭眠水圣山?!”慕容冲它质问道。
“......”
歌舞者并没有回答,就像是当她不存在一样。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蕞问。
歌舞者机械般地抬起爪子,指向村庄的位置说:“将不属于这里的一切夺走,这是神的旨意。”
“神的旨意?”
“是的,神,命令我收集所有神卷。”
“!!!”
这句话着实出乎了蕞和茶姐两人的预料,收集所有神卷,这种事情就算放在几百年后也没人能做到啊。
慕容闻言,立即冲着歌舞者的那面镜子喊:“我们这里没有神卷,你赶紧滚出这里!”
“......”
依旧没有回答。
“神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东西?”蕞又问,“你呢?除了收集神卷,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神卷,本就是神的东西。神,赐我新生,我本就该奉命而行。”那怪物平静地回答道,“我,会将这里的一切毁灭。这里会是歌舞场,所有愚昧和丑陋都会化作飞舞的灰烬。我将为而神起舞,我将为神而歌唱,我将让高贵的众神都欣赏我...惊世骇俗的才华。”
“神明怎么可能会欣赏这种东西?!”蕞质问道。
“神厌恶凡人。”
“你胡说!”慕容大吼。
“......”
“别这样做,让这里的人继续活着,行吗?”蕞说。
“神的旨意不能违背。”
“那你就把神卷拿走,然后离开,这样总行了吧?”
“我,为何要留下无知的生命?”歌舞者不依不饶,“无知的生命将会孕育下一代无知,周而复始,不如被我点燃,化作舞台绽放的养料。”
“胡说!”蕞立即驳斥道,“他们并不无知,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难道没有见过?!”
“只有天上的神明,才是全知全能的。只有天上的神明,才能实现我终其一生都完不成的愿望。至于低贱的凡人...他们到死也得不到圣洁的灵魂。”
“低贱的凡人没有圣洁的灵魂,就不可能欣赏我的歌舞,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你决心要这里的人死?”
“是的。”
“非死不可?”
“没错,在众神眼中,所有人类都是愚昧的,被他们污染过的地方也是。”歌舞者说,“我会将去过的所有地方,见到过的所有人类全部毁灭。我会在他们的尸体上向众神献舞,向众神高歌!”
“你迄今为止,到过了多少地方?”蕞问。
“我记不清了。但我不缺时间,因此,我完成了很多场演出。”歌舞者叹息道,“可惜,我没有明白,众神为什么还不认可我?”
“......”
蕞只是微微动动嘴唇,不再说话。同时伸手拦住慕容,防止她因过激而冲上前去。
这次,歌舞者主动开口了,它问:“这些是,你所有的问题?可以轮到我问你了吗?”
“你说吧。”
“我透过...这双眼眸看清了你悲惨的命运。你,与那些俗人不同,你能将我所有的隐喻解析。”
“你是智者,是孤独的灵魂,就像我一样,世间无人将你理解。”
“我,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加入我,同我一起把这些愚昧无知的凡人抹杀,我便会向神明引荐你!届时,我们就能在这片焦土上尽情高歌!”
蕞叹口气,眨眼笑了笑说:“呵,我真正想要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怎么会知道?”
“是爱,对吗?”歌舞者平静地说。
“......”
“像神明当初赐予我的选择一样。在上亿张镜子里,你总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真正在乎你的人。”
“你将不用再做那个...只会微笑的布偶。”
这句语气平淡的话竟如利箭一般,让蕞胸膛的那颗心脏被狠狠触动了。他渐渐收起笑容,却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缺少的,正欲反驳,歌舞者就从镜中伸来手掌。
金黄色的火焰在三人的脸庞上不停抖动,它继续说:“愚蠢的人类总会把他人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当你所有的价值都被耗尽,他们就会将你无情的抛弃。然后,让下一个人把你取代。”
“你终有一天会像我一样,死在阴暗中,消融在泥地里,烂为骸骨。无人为你哭泣,无人为你葬歌。与其悲催的活着,不如将过往抛弃,同我一道!要说起来,你一定就是凡人口中的,我的知音。”
“是我?”蕞指着自己问。
“没错。我相信,我唱的每一曲,舞的每一步,都能被你看透。”歌舞者带着祈求的语气说,“加入我吧?!”
“你真的不考虑放过这里的人?”蕞平静地问。
“千真万确,希望你下一句不要再绕弯了。”
“......”
“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蕞堆积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他大喊道:“告诉你吧,我可不是你的什么知音!至少,我不会像你这个自私扭曲的疯子一样,伤害无辜的性命!”
歌舞者闻言从镜中猛地支棱起来,身体的每个关节处都传来“咔咔咔”的响声。它似乎难以置信,伸出的手掌重重的瘫放下去,“愚蠢的凡人不值得被你拯救,别浪费时间了。”
“这句话真令人感到熟悉,”蕞说,“但我只有一个答案,我甘愿如此!”
“没想到,你也是如此愚昧之人,简直无可救药。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根本就没有明白陶片中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明白?”蕞冷冷地说,“你所做的未必就是智者的举动,你只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懦夫罢了!如果你非要害人,我告诉你,哪怕是神挡着,我也不会放过!”
“哼,可笑,可怜!凡人终究是凡人,不可能与神共鸣!”歌舞者大吼道,“既然你像他们一样无知,那就好好等着吧!”
“这是你们享受安逸的最后一晚!当黎明破晓,众神开眼之际,我...就会让你亲眼看着所有人痛苦的死去,然后再让你随他们一起被大火烧为残灰!”
“记住,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你们都将笼罩在绝望和恐惧中!!!”
蕞上前一步指着它大喊:“我也同样奉劝你一句,你若胆敢如此,我必将让你血债血偿!”
“现在,我在你的身上,只能看到没有认清事实的愚蠢!”
“口出狂言的无知者,我们走着瞧!”
枫叶林中的火焰随着歌舞者话音落下而熄灭,十字光辉突然袭来,蕞侧身躲过,脸上被擦出一道不太明显的血迹。挡在面前的镜子也随着十字光辉的离去而消失了,昏暗的林子里又恢复了那股阴冷和寂静。
“......”
“蕞,我们该?”
蕞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挤出一丝笑容对两人说:“好了,咱们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