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慕容并没有追问,她径直走向一片石榴林,茶姐跟在她的身后,才只是稍稍触碰到野草边边,地里的杂草就迅速枯萎了,微风一起,如被大火烧尽的残灰顷刻散去,“石榴在我们这非常受众,用它酿成的美酒香甜可口,你...”慕容注意到了杂草的变化,突然怔在了原地,“怎么回事?这地的野草怎么全都腐烂了?”
“别担心,是我的原因。”
“因为你?”
“对。”她露出一丝苦笑,坦白道:“我是受诅咒之人,这点,我不打算向任何人隐瞒。”说着,她随手轻触路旁的灌木,仅在弹指一挥间便将其腐蚀成了烂泥,“不能与任何生命接触,这令曾经的我异常苦恼。”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事?”慕容显得难以置信,但神情微微放松下来,从警惕变为同情,“没关系,我能理解,可那小子不是跟你贴挺近的吗?他怎么没受影响?”
“我也不清楚,”茶姐无奈的摇摇头,“关于蕞身上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我们都在寻找答案,呵,没准他就是答案。不聊这个了,你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采摘是肯定不行的了,你的力气怎样?”
“不输任何人。”她自信的回答道,慕容嫣然一笑,指向远处土坡下的三五辆推车,“园子里的水果很多,需要人将它们运到村落中央的仓库去。”
“交给我就行。”
“嗯。”慕容确有此意,从腰间抽出弯刀熟练地割下石榴然后扔进箩筐里,茶姐就坐到一旁的空地上静静等着,树梢上艳红的石榴同灯笼般耀眼,让人仿佛沉溺在睡梦当中,林中有两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正追赶着一只小狗,女孩牵着男孩的手,不小心落到沟里摔得灰头土脸也没人在意,或许大人们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总能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嬉笑着继续奔跑。“这里的日子真的很安逸”,她听见慕容低声的哼着歌,那声音不像是来自于人类,更像是淹没在水中的古琴。
“你说你是来自未来的,未来的你们,认识我吗?”慕容突然开口,茶姐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当然。”
“那时的我,幸福么?”
“......”
慕容没在看这,她手上的弯刀一刻也没停,就这样一棵树一棵树的摘,箩筐很快便装满了一大半,由于多数石榴都长在树的更上面,看样子等下是要准备往树上爬了,见迟迟得不到答复,她又转过头来,“难道这个也不能告诉我?”
“不,在你眼中,什么是幸福?”茶姐反问说。
“这个,”她停下动作,认真思索了一会,惭愧的笑着摇摇头,“好吧,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你觉得呢,那时的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羊皮纸忽然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一道无形的墙体产生,阻断了两人的对话,慕容似乎已经明白了一些,看那嘴型似乎是说:“这个问题也会影响到你们?”
“看样子是的。”她将羊皮纸展开,光芒迅速暗淡下去,可上面什么也没有,“你们是依靠它来到这儿的?”慕容继续手上的活,边问边往石榴树上爬去,先是两脚一蹬爬上枝干,然后很轻松的借力来到了树顶,接着一手抓住石榴一手落下弯刀,精准的将果子投进下面的箩筐中,循环往复,在得到茶姐肯定的回复后,她继续问:
“我们彼此相距多少年?”
“大概,好几百年吧。”茶姐有些不确定。
“百年,天啊...这么远~”她发出一声感概,深沉地望向天空,眼中的白云缓缓飘动,“那是个怎样的时代?”
“我想一定没有你们这么好。”
“是吗?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这个,”茶姐想到很多个,但一下子答不上来,毕竟没有名字的地方有太多太多,慕容并不急于她的回答,摘下一颗大红石榴转向她笑问:“要尝尝吗?”
“不用。给蕞留一个吧?”
“你觉得,人的一生能走完这个世界吗?”慕容这次没把石榴扔进箩筐里,她取下腰间的布袋连摘了好几个后才放进去一并捆好,抛到茶姐脚边,茶姐略微一愣,这次又想到很多,但还是回答道:“不行的,走不完。”
“那外面的世界一定不会无聊吧?”
“呵。”茶姐闻言摇头苦笑,“对于很多人而言是没那么多精力的,即使世界再大,也会因各种原因重复同一件事,生老病死,很快就结束了一生。”
“就像我们这个闭塞的村落?”
“或许是的。但至少,你们这里很安稳,许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我实在想象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在前人写下的故事里也想不到。你们的时代里也有像我们这样永远也走不出的大山吗?”
“有的!蕞曾住在那里。”
“他是一个人走出去的?”
“我想是的。”
“他的家人呢?”
“蕞是被人遗弃的孩子,我想,已经没有人能陪他了。”
“哦...”慕容的心似乎被触动了,树梢晃动了两下,附近的这几棵树只结了很少的果子,大多都在早些时候被摘完了,她从果树上跳下来,打算换另一个地方采摘,“活蹦乱跳的,很难看出他是缺少什么的人。”她叫上茶姐,两人一起往园子的深处走。
“那条路危险吗?”她忽然问。
“什么?”
“走出大山的路。”
“不不,那里根本没有路,全是危险的猛兽毒虫。”
“离开需要很大的勇气。”
“呵,我想他不缺这种东西。”
园子深处的古树参天,茶姐得仰起头去看,石榴长得很密,饱满多汁的颗粒撑开它红中带白的表皮,伞架样的树枝上铺满嫩绿的叶芽,慕容放下箩筐,这次上树显得有些艰难,但她还是做到了,秋日温和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整个人距离地面足足有七八米高。
“没问题吗?”茶姐问。
“早就习以为常了。”
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颗又一颗的石榴落入大树下的箩筐。
“可惜我不是他,我注定走不出去,也不能走。”
“是因为你肩负着的使命,对吗?”
“你知道?”
“是的,很清楚。”
“哦~在未来,我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老去吗?”
羊皮纸再次亮起,这是不该回答的问题。
“不会的。”茶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说出口,但没能继续讲下去,她朝林子四处望望,发现这里不止两人,有对年迈的夫妇挑着扁担一前一后的走着,一个女孩头顶着篮筐,嘴巴上叼着形状怪异的骨哨,“咦?那是什么?”她刻意扯开话题,显得对女孩口中的哨子很感兴趣。
慕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平静的回答说:“挺稀罕的东西,是用我们这不常见的鸟骨做的。我小时候也有一支,后来送给一个爱哭的男孩了。”弯刀划过枝干,石榴被投进箩筐里刚好填满。
“差不多了,把它们倒在推车上就行。”
“好的。”茶姐点头,抱起箩筐往园外走,慕容干脆利落的从树上滑下来,另外嘱托了一句:“多拿几个箩筐来吧!这样省事的多,在推车附近找找。”
“嗯。”
见茶姐带着石榴离开的步伐如此轻松,她满意的伸了个懒腰,找到一块青色的石头旁坐下后,微微闭眼就能想到正在忙碌的人们,记忆里,这里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对她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瘸腿的老爷爷靠在躺椅上守着院落里的柿子,裹着头巾的奶奶精心地照料架子上的葡萄,小孩骑在大人的肩膀上采摘树上的枣子,垂暮的黑狗在梨树下小酣,顽皮的野猫在橘林里乱窜,年轻的恋人在山楂树下幻想,懵懂的少年拿着竹竿拍打板栗,伶仃大醉的男人们常坐苹果树旁诉说豪言壮志,欢快自由的女人们常在百香果树旁尽情歌舞,还有那肃穆的坟堆旁长满的李子,它们四季未改,无声地目送着每一个离开这里的生命......
有眠水圣山的护佑,这里树木永远不会枯萎,只有不得不进入轮回的人们。
“如果我能永生就好了,我一定会走出这里,直到地老天荒,看完整个世界。”少女不止一次在心中畅想。可是今天不同,静默的古树里仿佛传来动听的呼唤,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呼唤着她的名字,风里夹杂着没有节奏的歌谣,慕容一下子惊醒过来,没想到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沉沉睡去了。
茶姐刚好在这时回来,她一连拿来六个空荡荡的大箩筐,打趣说:“这回总够用了吧?”
“足够了,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她并不是慵懒之人,短暂的歇息后,起身带着弯刀爬上另一棵更大更高的石榴树,只是这回摘果子的速度明显变慢了不少,茶姐没在意这个,接上刚才的话题,“唉,刚才聊到哪了?你说你把骨哨送给一个男孩,呵,你们一定很...”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哦,这样啊...”茶姐不得不为此惋惜。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而不是让凄厉的哨音跟随着厚重的棺木永远地被埋入黑土。”讲到这,慕容浅浅地笑了,她低头看向茶姐,“我想没人能把他弄哭了。好多人都已经将他遗忘,包括他的亲人。”
“你感到悲伤吗?”
“不。”慕容摇摇头,继续手上的活,一脸轻松的样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哭泣太多的话,我也会像他一样痛苦的死去的。”
茶姐一时语塞,记忆中的慕容从未提起这段往事,果子一颗颗地从树上落下被投进箩筐里,她还是那样精准,没受到任何影响,茶姐坐下身来,想岔开话题,于是指着箩筐里的石榴说:“你这样扔,会不会把它们砸坏了?”
“不会。”
“哦...”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她默默地注视着慕容采摘石榴的每一个动作。这回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心想如果蕞在就好了,他总能干出点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就算不和慕容沟通,跟他随便聊聊也不会这么尴尬,“要是他在这,会做些什么呢?”茶姐脑中不禁幻想到他在石榴树下举着箩筐接果子的场景,一定会像个笨蛋一样到处跑来跑去,然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吃两口,“呵。”她不小心笑出了声。
“嘶~这是什么?”正这时,树上的慕容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忽然自言自语地问,茶姐的思绪被打乱了,回过神来的她抬起头,“怎么了?”
“这里出现了一段文字,可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慕容说着,尝试伸手触碰一块插在树梢上的黑色陶片,发现没什么危险后就将它直接取出并阅读道:“来自神灵的使徒,会将不属于你们的一切夺走,不知疲倦的歌舞者,要怎样才能令它停下脚步?”
“歌舞者...夺走一切,啊!难道说?!”茶姐猛地站起身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就像是坠入无底的冰窟,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糟了!还有别的陶片吗?”
“没有了,你知道这个?”慕容也认真起来,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心里面其实已经猜对了
七八分,于是慌张地问:“快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里有危险了?"
“就像...陶片上说的那样。”茶姐这次回答的含糊不清,她知道如果将结局告诉慕容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家园被毁,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做出非常极端的事,这样会错失很多机会。可惜安稳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展眼就要应对灭顶之灾,现在有必要找蕞商量一下对策了,毕竟改变未来才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茶姐正想着,不料慕容冷不丁地问:“难道有人要来夺走眠水圣山的宝物?仅仅是这样么?”
“远不止如此,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毁....”茶姐陡然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话说过头了,这完全跟刚才想象的不一样啊!慕容此刻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她凝视着茶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这件事,在你们的未来已经发生过了?”
“啊不,没、没有,我...我也只是猜测....”她试图编造些谎言来挽回过失,但结果却是欲盖弥彰,只得在心里不停责备自己真的太愚蠢了,这张嘴一点秘密都隐藏不住,骗人的话真的好难说,蕞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
“㳕泯茶,我要知道真相,你骗不了人!”慕容怒气冲冲地大吼道,茶姐表现的像是个犯错的孩子,只能点头承认:“确实...发生了。”
“什么?!”她心头一紧,反复确认那张陶片上的文字,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瞪着眼睛惊慌地大喊:“它藏在哪?你知道敌人在哪吗?快带我去找它,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你别着急,得先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但既然我们都来了,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冷静,是的,”慕容攥紧拳头,目光变得坚毅无比,她告诉茶姐:“我必须要排除所有潜在的威胁,这是我的职责!”
茶姐没有立即答复,而是问:“你昨天来过这里吗?”
“当然,我每天都来。”她十分肯定地说,“陶片一定是在今天出现的,甚至更确切地
说,是在刚才突然出现的!”
“突然出现?”
“对,我想它不会只留这一张陶片,或许我们应该在林子里多找找,换而言之,敌人一定在暗处躲藏。”
空气凝固下来,倪静的林子里传来鹧鸪清晰的鸣啼,茶姐顿感有双无形的眼睛正盯着两人,她很快做出决定,告诉慕容说:“不, 这太危险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去找蕞,他会知道的更多。”
“你们只知道眠水圣山毁灭的结局,是吗?”
“对,我是来寻找真相的。”
“......”
“好吧。”经过短暂的思索,慕容终于同意了茶姐的看法,两人带上箩筐折返回去。园子里的大家依旧平常,没有察觉也根本不会察觉这些细微的变化,好多人都还在聊着关于今晚宴会的话题,似乎许多方面都处于准备当中,有几个热情的村民朝两人打招呼,但她们都无心回应。
来到园外的土丘举目眺望,蕞早就不见踪影,本就心烦的慕容显得更加着急了,张口直骂道:“该死,那臭小子跑哪去了?!”
“要不先到处找找看?”
“那岂不是会浪费很多时间?”
“也对。”正当她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于田埂旁边玩耍的孩子们忽然尖叫起来,两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顿时震惊的说不出话,只见一只沾满鲜血的大白鹅正扑腾着翅膀面朝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追赶而去,它的模样极为渗人,鹅毛下的皮肉布满密密麻麻的蛀孔,肠子从烂掉的腹腔里流出像蚯蚓一样蠕动,拇指大的苍蝇还在头上嗡嗡作响,眼见着那东西就要追上来了,慕容立即捡起地上的石头奋力投抛,“砰”的一声就将它砸进田里,彻底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她们快步走到惶恐不安的孩子面前,茶姐立马注意到了她手上拿着的东西,是第二张陶片!
“谢...谢谢慕容姐姐,呜呜呜——”她明显是受到了惊吓,大哭着把手上的东西丢下后就和自己的伙伴们逃远了,慕容刚将地上的陶片捡起,就见还有个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哆哆嗦嗦朝这里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便问:“这东西是你们从哪里拿来的?”
“在,在园子旁边的水池里,是被我找到的。”
“这只鹅又是?”
“水边,也是在水边,它在水面上漂了很久了,又臭又腥,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它。”
“为什么不和大人讲?!”慕容严厉地质问说。
“我、我...我以为......”女孩被吓得缩成一团,再也不敢直视慕容,茶姐的语气倒是比她稍微柔和些,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刚才。我,我还叫上他们一起来看的,没想到,没想到那只...大鹅,居然,居然...呜呜呜呜,大姐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茶姐赶紧摆手,“不,你没有错,什么都不会发生,放心好了,去玩吧。”
“嗯。”听到她的安慰,女孩望向慕容那里,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茶姐转头问她:“陶片上写的是什么?”
“情况越来越危险了。”慕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把东西交到茶姐手上后,俯下身去检查田里的死鹅。
“肉体的消亡不能让歌舞者停止跳跃,灵魂的毁灭不能让歌舞者停止高歌,既然你我都坚持到才华耗尽了,为何还是久久不肯离去?”这段话写的云里雾里,就连茶姐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她凑上前去问:“有什么发现吗?”
“除了蛀孔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慕容摇摇头,起身续道:“走吧,我们先去水池那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