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曲芜离世，魂魄被缔忱放逐，就连肉身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若是连通世陵都将她忘却，世间便再无人将她记起。
通世陵迟迟追寻，踏过山河大地却一无所获。
世人皆道情劫难渡，他也不再回头，天界再没了他的消息。
约莫就这么过去了七百年，通世陵对世事早已麻木。
就在这时，通世陵却感应到了来自天界的微弱气息，是烛翊身上的残余灵识。
他与曲芜经受的百般磨难与分离皆拜烛翊所赐，自然是对烛翊恨之入骨，于是通世陵追逐而去，恰遇一只与他抱着同样心思的百年毒蛛。
这只毒蛛已在人界修炼九百余年，突破瓶颈只差临门一脚，若是能炼化上神残灵据为己有，那么世间又会多上一只千年成就者。
于是双方都为了占据这抹残余灵识，大打出手。
通世陵虽没有千年修为，却全凭着对烛翊的恨意，与久经沙场的血性，缠斗三日才将其制服，得到了毒蛛精元，却也因此受了不小的伤，被毒蛛刺中了胸口，被留下了伤疤。
通世陵将烛翊残灵囚禁于蛛丝之中，日日受着毒素侵体之痛，身体更是日渐虚弱。
一夜入梦，恍惚间他又见到了曲芜回到曾经的山洞中，于是刚睁眼，他便抱着侥幸马不停蹄的回到那个荒芜之地。
——那个被曲芜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的山洞里。
他恐山间野兽伤了她，便出手将方圆数十里的野兽都驱散灭尽；他怕哪日她回来了却找不到自己，就日日守在山洞中寸步不离。
直到体内毒素深入，直到自己再没了气力，直到他沉寂孤独之中终于认清现实。
耗尽心力的他，决定将自己封印。
他抽离了自己的灵魂、记忆与五感，将恐惧、疼痛、爱恨、劳累、意识，统统封印在这个布满蛛丝的白茧之上。
最后，通世陵的封印之力将蛛丝毒素净化，残灵才没有受到伤害……这便是他最后的仁慈之心。
如是，这一封印就是三百年。
故事听到结尾，我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我误打误撞的闯进山洞，误触白茧，这才令通世陵的躯体从封印中醒来。
躯体虽然没有记忆，对烛翊的怨恨却似本能般延续至今。
这才出现了我被“疯子”一路追赶的场景。
山道上，盛日艳阳灼热炙烤着大地。
四面环山，在背阳处落下一大片阴影，我蹲在躺地动弹不得的通世陵跟前，嘴一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狐狸……小狐狸也太可怜了呜呜呜……”
我仿佛身临其境，好似自己也苦等了三百年孤寂，满腔愁绪，爱而不得。
通世陵都还没说话呢，我却双眼糊着泪，大力地拍打着通世陵的肩膀：“呜呜呜小可怜你别担心，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通世陵别过视线，嘴角似有抽搐，却没有再对我冷言冷语。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终是漾临看不下去了，走到我跟前来，冷眼一窄：“瞧你这出息。”
可漾临这伸出的手还没等挨着我的脑袋，我泪眼朦胧的道：“漾临……这忙我们必须帮！”说罢，顺手一把抓过手旁白花花的衣裳下摆，狠狠泣了满腔涕泪。
这瞬，周遭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再没了后续温情，漾临黑着脸将我衣领一抓，随手丢去烈日底下，教我好生清醒一番。
我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只觉眼前场景瞬息万变，下一秒，这副鬼灵的躯壳就在烈日底下被烤得滋滋冒油！
我顾不得再继续缅怀悲伤，被迫清醒过来，一蹦三尺高：“啊啊啊啊好烫好烫……漾临你你，你做什么你谋杀啊你！！”
“杀？”漾临冷笑一声，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掠过我的这番杰作，将手中白茧把玩一阵：“让我好好想想……你这小命，够我折腾几回的？”
明明是正午盛日，我却只觉周围温度骤降，令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当即噤声，我低声下气扯扯他的衣袖：“……咱还是和平相处得好……和平相处得好！”
漾临冷哼一声，见我老实了，这才重新与通世陵进行谈判。
通世陵要的很简单，从头到尾不过是曲芜一人罢了。
只是单凭通世陵一己之力，要寻回曲芜太过困难，便将自身的无能无力迁怒到烛翊头上。
“她是她，烛翊是烛翊。”漾临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淡淡道。
漾临总是偏袒我的。
我不顾漾临视线，哼哧哼哧将通世陵从地上掺起，坐靠一旁，再对着漾临满眼忧心的道：“难道我们没有办法帮帮他们吗？漾临漾临，你这么厉害就出出主意罢！”
漾临瞥我一眼，漫不经心道：“既然是缔忱施的法，偌大世间三界，要我如何去寻？”
闻言，我的心情不可抑制的失落下去。
“我无法寻回被放逐的魂。”漾临背过身去，一挑眉，“但是缚魂链可以。”
“那……！那就是有办法咯！”一听能帮上忙，我又变得满心欢喜，“我这就摘下来给你！”
漾临嘴角一抽，随即扬袖一道风卷而来将我制止：“当着烈日摘下缚魂链，你这鬼灵是蠢傻还是当真嫌命太长？”
他一张口，就像一条扭曲爬行的蛇随时吐出毒信就要攻击猎物。
我哑口无言。
反倒是通世陵惊疑着抬眸：“你们当真愿意……替我寻回阿芜？”
通世陵仍处于虚弱中，被漾临暴力攻击一番之后满身是血，形容狼狈，双眼却泛了光。
我点头如小鸡啄米，而漾临见我这般殷勤，面色又是垮了下去，他随便寻了个由头，便使唤我下山取水回来。
很是纳闷，怎么人家做法前都是烧香开坛的，漾临倒好，热爱沐浴更衣。
……上神都是什么毛病！
知道漾临是故意将我调走，通世陵便顺着意，等我走远了才开口道：“还请上神直言……所言可真？可是当真能寻回阿芜……！”
通世陵紧张得手指都不自觉蜷起。
这声音干哑难听，与漾临疏离清冷的嗓音形成强烈对比，漾临道：“你我之事，不必让外人知道。”
外人？上神所指大抵是渚厌罢。通世陵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漾临回过身，以扇掩面露出一双疏离的眸子：“寻魂凝魂并非易事。即便借助缚魂链寻回这狐妖魂魄，若非借以生灵本源之物，便无法凝魂宿魂，再以重生。”
这一开口，就要通世陵献出金丹。
漾临自认并非善人，更不会为了他人而做出损己之事，一切就看通世陵如何抉择。
没成想，通世陵不假思索的道：“只要能换回阿芜性命，别说是金丹，就是我的命，上神都尽管拿去！”
闻言，漾临眼眸稍窄：“若失去金丹，你便与人界凡人无异，也会经受生老病死的折磨，而你身为战将也再无法回到天界……你可想清楚了？”
“为了阿芜，莫说困守人界，就是受尽轮回之苦又有何妨！我愿一人受之！”通世陵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漾临便不再劝诫。
曲芜不舍得通世陵走，他便永远留在她身边。
“好，我可以出手。”漾临道，“但，此事一了，你与烛翊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好，就此两清。”通世陵答应得痛快。
得到答案，漾临转身便走。
本以为谈话至此就该告个段落，然，走出好几步，漾临又驻足，冷不丁出声道：“之后，即便是渚厌，你也该离远些。”
听得这含糊不清的警告，通世陵坐在原地不由得懵了圈，经过百般思索又绕上一大圈，神情不禁变得几分古怪。
良久，通世陵低头喃喃：“……原来，哪怕是上神，也无一例外难逃私心所扰。”
入夜，我与漾临通世陵三人迎着月光，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山地上。
漾临施术不得受外力干扰，通世陵便在一旁保驾护航，因得知了曲芜还有复生的机会，面对我也不在摆出那副阴霾神情。
我解下缚魂链交于漾临，漾临施术刹那风声大作，满目落叶迷得我睁不开眼。
我怪叫一声，捂着眼连连退后。
漾临周身荡出白光，由世间瞬息万变的风，带来曲芜的消息。
而通世陵从始至终睁大了眼睛，张望着周遭，生怕赶不及一丁点儿变化。
缚魂链在漾临手中耀着白光，发出清脆响动声声不止，由近及远弥漫开去，而漾临身在风中，墨发如瀑衣袂翻飞，这妥妥的谪仙之姿令我直视无能。
“漾临你扎眼得很！”我在一旁小声怨道。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风声愈发急促。
我因刺目的光华而流着泪，一手捂着眼睛，突然就指着半空某处，惊叫着狂拍通世陵的肩膀：“啊啊！小可怜你快看那里！”
通世陵目不转睛的望着。
衬着靛青夜幕之色，一抹纯白之色借着风的指引，缓缓降临。
“……阿芜。”他呆怔的脸上恍若隔世，后知后觉满面湿润。
漾临将我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翻手一覆便将袖中一物什丢了出去，刹那间，周身光华一如白昼。
漾临道：“凝。”
一颗漆黑的圆球在脱手那刻，被这圣光涤荡个干净。
“这……不是我的金丹。”通世陵看清了漾临取出的凝魂之物后，讷讷道。
我一怔，象征性的问上一句：“不是金丹？那会是什么呢。”
本来也没指望通某人能回应一句，没成想，通世陵满面喜悦，唇角止不住的上扬：“是那颗毒蛛精元……上神他竟净化了毒蛛精元！”
半空中，白色精元与这纯白之魂互相融合，逐渐凝成一团毛绒绒的模样，在胸口位置重新凝成了一颗丹。
我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颗白丹的颜色变化：“十年……百年……九百年！”而后我惊讶的改口，下巴都合不上了，“居然……变红了？！一千年，这居然成了一颗千年精元！”
百年成礼，千年成就。
漾临居然净化了毒蛛九百年的毒，再加以功力凑整出千年修为赠与曲芜！
要知道……这修炼最难的，就是这层千年瓶颈！
风声之中，依稀听见漾临传来一声轻笑：“这就惊讶了？”
话未毕，又听“嗖”的一声，身旁通世陵又径直与一道金光相融，随即双腿离地升了空。
这道金光涤荡尽通世陵全身，竟是同样被净化的金丹又回到了他的体内，随之将其体内沉积已久的毒素统统排了个干净。
眼前光华虽比不上漾临那日生气的场景壮观，却也同样迷得我泪流满面。
……因为我不愿错过任何一瞬感人至深的画面，而睁着眼。
小狐狸沐浴在白光下，待光华渐渐淡去，它惬意的舒展了后腿，就像是睡了一个舒服的觉后醒来，它缓缓睁开了眼，与眼前的通世陵四目相对。
通世陵本就不善言辞，过去千年亦毫无长进可言，只是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阿芜，阿芜！”
通世陵想要伸手拥抱，小狐狸却歪着头，这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狐妖新生，没有了所有记忆，即便是通世陵也不例外。”漾临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侧，将我的双眼一把捂上，阴阳道，“看看看，可是比我还悦目些？”
“漾临上神神通广大，又生得这般美貌，怎么会不悦目呢！特别是你丢出毒蛛精元的那下，有一说一，真是酷毙了！”我真真假假的奉承他，而后看着小狐狸凭借本能跳入通世陵的怀抱。
一人一狐久久依偎。
我笑着道：“你看呀，即便是过去百年千年，即便是新生，小狐狸也还是小狐狸呀。”
漾临将我深深印入眼中，默了许久，他似是笑了声：“嗯。”
等待千年，通世陵也终于如愿以偿了。
随后，漾临收到缔忱传令，道通世陵情劫已渡，狐妖曲芜仙缘已满，要二人一同回归天界。
作为惩罚，令通世陵永生永世镇守天界大门，不得离开。
迎着黎明朝霞缓缓升起，通世陵与曲芜的故事也迎来了新的曙光。
“世陵，领罚。”通世陵抱着小狐狸，恭恭敬敬行礼。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领罚是笑着的，似是被这温馨濡染，我也跟着止不住笑意，而后满眼泪花。
可漾临非要在这种时机来煞风景，他敲我的脑袋，没好气的道：“哭什么，就要天明了，不想魂飞魄散就快把缚魂链带戴上。”
“哦哦……”我依言戴上。
于是，通世陵带着小狐狸重新回到天界，愿受禁锢之罚来偿还自己离职千年的过错。
好在佳人相伴，再受如何惩罚都算不得孤寂。
千年前，烛翊捣乱令二者生离死别，千年后，曲折辗转，竟成全了这段姻缘。
临走前，通世陵解开白茧封印。这道红光破茧而出，争先恐后融入了我的身体。
我的身量骤然成长，俨然成了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了。
“原来这就是茧里的蝴蝶啊。”我发出一声感叹，对着漾临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我现在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就连我平日最恐惧的阳光，都变得无比顺眼。
通世陵还想说些感谢感激感人至深的话，都被漾临那副疏离模样给推搡了回去，道：“不必，且记着你我先前的约定。”
若非看在通世陵最终并未伤害烛翊残灵的份上，他才懒得管这档闲事。
通世陵下意识看了我一眼，点头：“世陵再不会与烛翊上神为难，恩怨皆一笔勾销。”
漾临轻哼一声。
通世陵还想同我说上句话，却被漾临一折扇推搡回去，当场送走。
通世陵二人走后，我挠了挠头：“漾临漾临，你们之间什么时候做的约定？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还能什么都知道了。”漾临嗤之以鼻，将我的新模样上下打量一遍，毒信也是见缝就钻，“可惜了，除了身量，脑子却没有跟着长大些。”
……
我捏紧了拳头。
“漾临，我要跟你决一死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