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是被额头的刺痛惊醒的。
她摸了摸黏在睫毛上的冰碴,发现炭盆早已熄灭。腊月的寒风正从窗缝钻进来,在帐幔上结出蛛网状的霜花。这本该是娘亲搂着她讲精怪故事的时辰,可今夜西厢房安静得可怕。
"......必须子时前动手......"
爹的声音混着磨刀声从堂屋传来。阿萝赤着脚贴上门缝,看见娘亲的桃木梳正在磨刀石上来回刮擦。梳齿间缠着几根暗红的发丝,那是她白日里被村童揪掉的红头发。
"山神庙的符水不管用。"娘亲突然折断木梳,参差的断口在月光下泛青,"你闻闻这味......"她举起阿萝换下的里衣,袖口沾着昨夜咳出的黑血,此刻正散发腐肉般的恶臭。
阿萝后退时撞翻了针线篓。堂屋的声响戛然而止,月光突然染上血色,她看见纸窗上晃过七道细长影子,是村长和六个叔伯。
"阿萝,来喝姜汤。"
娘亲推门的瞬间,阿萝瞥见她腰间别的不是钥匙,而是砍柴的锈斧。汤碗里浮着的不是姜片,是山神庙供着的朱砂符纸。
"娘,我梦见......"
阿萝话未说完就被掐住下巴。娘亲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陷进她腮边的软肉里:"喝!"
符水泼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阿萝挣开时撞翻了神龛。祖爷爷的牌位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蜈蚣幼崽。
"妖孽现形了!"
爹的柴刀劈在床柱上,木屑飞溅中,阿萝滚进床底。
她摸到去年埋的兔娃娃,棉絮里突然钻出条白蛆,是上巳节被沉塘的刘寡妇死前紧攥的那条。
祠堂钟声在村口炸响,阿萝踢开后窗时,看见晒谷场摆着七盏人皮灯笼。
村童们白天用来砸她的鹅卵石,此刻在月光下渗出黑血,排成困妖阵的卦象。
王婶挺着八月孕肚堵在篱笆口,腹中胎儿隔着肚皮抓挠:"阿姐......来陪我......"
"往井里跑!"
货郎张叔突然拽住她手腕。阿萝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尸油味,三日前货担里摔碎的瓷娃娃,此刻正在他后颈咧着嘴笑。她咬破舌尖挣脱,腥甜的血溅在雪地上,竟引来地底钻出的尸蹩。
井沿结满冰棱,阿萝攥着辘轳绳往下滑时,看见井壁密密麻麻刻满咒文。最深处浮着个鼓胀的麻袋,袋口钻出她失踪半月的狸花猫,猫尾缝着弟弟满月时戴的长命锁。
"找到你了。"
爹的脸倒悬在井口,柴刀斩断麻绳的刹那,阿萝看清井底堆积的森森白骨。
那些被她摸过头顶的婶娘、分过麦芽糖的玩伴、手把手教编花绳的货郎女儿,此刻都睁着空洞的眼窝朝她伸手。
冰水灌入鼻腔时,阿萝腕间的胎记突然发烫。血色月光凝成利爪撕开水面,她浮出井口的瞬间,望见娘亲的斧头劈向自己天灵盖。斧刃上的朱砂符文化作火蛇,却在她眉心三寸处轰然溃散。
全村人的惨叫混着鸡鸣响起。阿萝跌跌撞撞逃出村口时,背后祠堂轰然倒塌。
供桌上那尊被她擦过千百遍的送子观音像,此刻正用娘亲的声音凄厉哭嚎,石雕的眼窝里淌下两行血泪。
……
阿萝的绣鞋陷在泥沼里,腐臭的淤泥漫过脚踝。她不敢回头望,身后村口那棵老槐树正淌着血泪,枝丫间挂满乡亲们摇晃的尸首。断指勾着的红绳是她及笄时亲手编的,此刻正在夜风里绞成索命的套环。
"往东..."喉间突然响起陌生女声,阿萝腕间的胎记灼如烙铁。
她踉跄着扑进乱葬岗,骸骨堆里伸出无数只枯手,却在触及她裙角的刹那化作飞灰。月光劈开乌云时,她看清掌心攥着的半截桃木梳,娘亲昨夜用来刮磨刀石的凶器,此刻正在渗出黑色脓血。
卯时鸡鸣撕破雾霭,阿萝栽倒在官道旁的破庙前。
神像金漆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贡品盘里堆着七颗人心馒头。她蜷在香案下昏睡时,恍惚听见乔雨哼着江南小调,用剑尖挑开她黏着血痂的额发。
"阿萝!"
剧痛从耳垂传来,阿萝睁眼看见自己正死死咬着乔雨的护腕。
晨光透过破窗棂,哪里有什么乱葬岗,分明睡在客舍的软榻上。枕边的安神香燃尽多时,铜炉里积着灰白的符纸残骸。
她颤抖着摸向妆镜,额间根本没有伤口,唯有腕间胎记泛着诡异的青。昨夜乔雨说要彻查临江城的密信还摊在案头,墨迹却被水渍晕开,在"江阎"二字上洇出个血指印。
"乔姐姐?"
阿萝赤脚奔过长廊,怀里的铜镜突然坠地。镜面裂痕中闪过乔雨被傀儡丝缠缚的画面,背景里那盏白骨灯笼。
很眼熟…
山道飘着蓝莹莹的鬼火,阿萝攥着乔雨遗落的信追到断崖。崖边老松挂着半幅衣袖,是乔雨昨日穿的烟罗纱。她探身去够时,树根突然松动,整个人坠向迷雾翻涌的深渊。
"抓紧!"
一个男人的手堪堪扣住她腕骨。阿萝悬在半空,看见他袖口渗血的绷带缠着合欢宗傀儡丝。崖底传来丝竹乐声,雾气中浮起临江城的轮廓,最高的观星台上,乔雨的红衣正在阵眼里猎猎翻飞。
乔姐姐怎么在雾里?
男人把阿萝拉了出来,悬崖上,男人的面容 也清晰起来。
长长的一道疤痕贯穿左右脸,看起来极为骇人。
"跟紧我。" 他念着,阿萝的身体仿佛被操控了一般跟着他。
山道上牛鬼蛇神拦路,他们发出怪异的咚咚声,显然要留下二人。
那人劈开拦路的尸傀,断刃上崩出的火星点亮甬道壁画。
“仔细看,这将会决定你们以后的命运,不容有失。”
壁画上有一个少女在进行祭奠,他手中的铃铛是彩色的。
忽然间,阿萝看见画中献祭的少女腕间胎记与自己如出一辙,而执剑立在阵眼的身影,赫然是乔雨的模样。
暗河突然掀起浊浪,阿萝被卷向漩涡中心时,腕间胎记爆出赤芒。
血色月光撕开水面,她望见乔雨在阵眼祭坛上回头,唇间含着半截染血心肝,笑得与当年要喂她符水的娘亲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