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彼天册(二)
窗外飘着雪,刮着风,秦崝突觉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鼻中,他慢慢睁开眼睛,正待坐起,突觉全身酸痛,头脑一阵眩晕,旋既向后倒下。微弱的光线自侧面窗口射入,映在秦崝惨白的脸上,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这间屋子没点灯,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漆黑。只觉空中奇香阵阵,在黑暗中飘荡,气味舒神爽心,使他不安的情绪平静了少许。
眼下他全身难以动弹,脑海里慢慢开始回忆;只记得自己摔入河中不久便随瀑布堕下,接着失去知觉,不省人事,以至昏迷至今。随后是谁将自己带来此间,却不得而知。片刻后,他四肢渐渐有了力气,便手扶床缘,艰难的忍痛坐起。
“这炉香乃是七里庵的庵主所赠,据说有镇痛安神的奇效。你身上是否觉得好些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秦崝转目看去,随着窗外微光,前方朦胧不清一个人影,由黑暗中慢慢靠近。那人将房中灯烛逐一点燃,灯光掩映下,见是一间女子的卧室;翠被花枕、羽帐低垂,左右各悬香囊,床前摆一张绣屏,上面金丝翠缕,撩人眼目;余处更是锦绣珍奇,布置得十分考究。
那人缓缓由绣屏外转入。但见是个举止轻盈的少女,身上一件白罗衫,手持轻羽;腰系软绢丝绦,长裙如垂柳飘飘;云鬓轻卷,头上簪花宝珠;单眉斜眼,目中有情意绵绵;脸圆口宽,却也是齿白唇红;五官虽非美貌,也算得风姿端雅。尤其是她这一身装扮,与秦崝倒颇有几分相似。
少女来到床边,坐在床沿,双目凝视秦崝,眼中神情复杂,既有关切、又有埋怨。“闵萱!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秦崝见到来人之后,显得十分惊讶。
“我自然在这,这里是我的家,没人比我更适合在这了!”
秦崝道微微一愣,奇道:“你不是与母亲去七里庵了么!”
“不错,花雨西本也是一同去的,眼下她既然回来了,我为何就不能回来?”
“因为……因为……”秦崝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顿了一顿,问道:“是你救了我?”
“哼!”
秦崝见她不答便又喃喃道:“可雨西又为何要推我落河?”秦崝想了一会便摇头道:“不对不对,她平时杀鸡蹍蚁都不忍,又何况是杀人……她总是那么善良。”
闵萱冷哼一声说道:“人总会随着境遇而变。当她在生死与良善之间抉择时,她自会选择性命;她的德性还没有机会去到可以让她选择善良的地步,这处身的世界便已需要她做出选择!”
秦崝闻言一怔,笑道:“难道我和她一起,就会叫她送命?所以她才要杀我?”
闵萱也不答他问话,冷冷道:“不过若非她将你打落河中,恐怕现在你已死在云毕的手下了。所以说她本要杀你,但你却因此得救。”
“云毕?!——他……他为何要杀我?” 秦崝如今心中又多了几分难过。
“你抢走了他心爱的女子,他自然要杀你。”闵萱顿了一顿,笑道:“但你也无需难过,起码你现在还活着,可他们却离死不远了!”
秦崝身子一震,忙问道:“你说什么!他们为何要死?”
闵萱叹了口气道:“他们眼下如何,与你无关,你也管不着,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竟敢在堡主茶中下药,还砸碎了他那面镜子,反帮着外人对付自家的人——”秦崝心中此时只挂怀雨西的安危,其余事情又哪里会在意,忽然紧握闵萱的左腕,急道:“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何事!”
闵萱只觉手腕一阵酸痛,用力挣脱开来,转过身去,声音有些惨淡:“她真有那么重要!值得你一走了之!我们在你心中到底算是什么?!”她伸手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如果你现在回心转意的话,——还来的及。”
秦崝闻言默然不语,心中既是惭愧,又是难过,只低着头默默不语。
闵萱等了良久,见秦崝始终不言不语,已知他心意,不禁沮丧失望之极,心如死灰,右手随之一松,羽扇跌落在地,黯然道:“好——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花雨西在何处,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秦崝望着她的背影,怔了一怔,说道:“好,只要你肯帮我救人,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得想清楚才好回答,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坚定的决心就一定能办到,这可是你说的。”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秦崝脸上勉强漏出微笑,道:“你如果想要我的命,也不会特意去救我!妹妹,你快说,我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闵萱苦笑道:“你一直都将我当做妹妹?”
秦崝欣然道:“我若不当你是妹妹,从小到大又怎会事事都迁就你?”
闵萱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喟然道:“我只是知道得太晚……你既然心意已决,好吧!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说罢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
“这是你昏迷中一直紧握的东西。”她将那件物事向秦崝一抛。
物事入手冰凉,细观之下,认出是雨西的短剑,装载短剑的正是当年他为雨西制作的剑鞘。秦崝心中忽觉宽慰,暗道:“雨西对我并非无情,否则又为何将剑鞘时刻带在身傍!”只见剑柄上花纹细致古朴,精巧绝伦,几颗彩石镶嵌其中,熠熠夺目;剑鞘雕纹虽也秀雅,然则与剑柄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当下秦崝无暇细究,遂将短剑揣入怀中。
“你能活着离开黑轮潭,其实全因这枚石片,”闵萱望着手中那枚黑色的石片说道,“我在潭下找寻许久都不见你踪影,料来已沉到了深处,但心中仍存了一丝指望,说不定你早已自己爬上了岸,逃到别处去了。于是我又上岸去找,不料上岸后却见你倒卧在潭边的草堆中,口中隐隐透着青光,若非是这光芒,我也没那么容易发现你;我急忙过去探你鼻息,只觉手指温暖,于是才松了口气。接着便掰开你的嘴一探究竟,岂知你口中发光之物,乃是一枚石片!眼见青光渐渐衰弱,我试着将它又放入水中,果然不出所料,本已暗淡无光的石片,又渐渐透出了莹华。料来定是因为‘它’你才不致沉入潭底。你到是说说,此为何物?由何而来?”
秦崝见到石片,立时便忆起,脱口说道:“这是雨西,——过河前给我的,让我含在口中……”闵萱冷哼一声,道:“是她给你的?!嘿嘿,想必也未必是她的!等我禀明堡主,且看是否堡中遗失之物。”说完便将石片收好,又道:“这么看来,她的确无心害你……”说着转身走到房门前,伸手在门上用力推了数下,房门却是纹丝不动。秦崝见她未拔门闩便想开门出屋,只道她因适才二人的对答,心中乱了方寸,正待出言提醒,忽听见东首墙内发出细微的机括转动声,良久方止。闵萱行至东首,将墙上一副画帘卷起,原本的雕花墙面,如今却多了个只可容一人通过的门洞!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密道,石级深入地下,看不到头。
她领着秦崝进入密道,顺着石级向下走去,越行越深,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走完最后一级石阶。前方是一条幽长的地道,随着暗淡的灯光向前延伸;地道内非常宽阔,左右墙壁支离破碎,走在满是裂痕的石板地上,脚下不时发出石块碰撞的音声,更显得此处破旧不堪。右侧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油灯悬挂,上面满是蛛网,灰尘积得厚厚地,仿佛已在此处搁置了很久。
秦崝忍不住问道:“你屋中为何会有一条如此隐密的地道?此处废旧如斯,想必鲜少有人会来,这么长的地道,也不知是谁在替这些青灯换油。”
闵萱道:“墙壁后面有油槽,转动机括,油槽下的石板便会上升,里面的油就能从墙孔溢入灯中;油槽若是空了,自会有人添上。这条地道每天都有人出入,之所以如此陈旧,是由于此地过于隐秘,如此长的地道,打扫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绝非一两个奴仆家丁就能完成的,若是打扫的人多了,免不了会泄露机关。至于为何会有这条密道!过一会你就知道。”
二人越走越深,途中不时会出现几条岔路,闵萱时而向左,时而往右,想来要去之处甚是隐秘。好在一路上秦崝都在留心观察,二人所走的路线和方位已经被他默默熟记。没过多久,前方又有石级,二人顺势下行,走了十馀级后,前边出现一扇木门,闵萱慢慢将门推开,眼前陡然开阔。
秦崝暗自诧异,眼见所到之处是座圆形石室,室中甚是空旷,中间孤零零放着一张石桌,桌上燃有一支红烛,烛光恍恍惚惚,在这宽阔的石室里显得格外阴森。右侧墙壁排列着三个木柜, 闵萱行至柜前,“哑”的一声 ,破旧的柜门被她拉开,从里面拿出一套衣物递给了秦崝。
“穿上!”
秦崝见是一套墨绿色的长衣,另外还有一个妖魔图案的面具,面具神情凄楚,烛光映射在上面更添了几分恐怖。面具带上后遮盖了秦崝上半张脸,仅露出半个鼻子和嘴巴。
“这是一套特制的服饰,可以帮你隐瞒身份;面具带上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认得你了!”说罢两人来到石室尽头的一扇铁门前。
“进去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声,你可办得到?”
“能。”秦崝斩钉截铁的应道。
“跟在我后面,不管看见什么你都不许说话,更不能有任何举动,否则不但救不了花雨西,就连我也要被你牵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