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殡仪馆,从车上下来后就已经在外面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了。跟着走到里面,那里也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显然有些人是提早就到了。
这些人都是一脸的黯然,在这个地方显然不可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其它的表情。
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他们低语着,他们沉默着,大多数的男人抽着烟,大多数的女人要么抹着眼泪要么作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些人有些走上前来和W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有些则还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
跟着她们从这些人中间穿行而过,跟着她们走到那幢低矮的建筑里。
自己的灵堂设在另外那个厅里,并不是前天举办过追悼会的那个。
整个灵堂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隔成了前后两块区域,只能看到外面的这块区域,里面的区域被幕布遮挡着根本没办法看到。能看到的这块区域显然是被布置过了,巨大的幕布下方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样的东西,上面摆放着自己的一幅照片,一张经过放大后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搞不懂W哪里找出来的这张照片,这差不多是自己十年前的照片了,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照片中的自己面带微笑,照片并不是那种通常的黑白照,照片是彩色的。彩色照片中自己那张带着微笑的脸让这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并不那么令人难受,如果不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照片是很难让别人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的。
在照片的周围放着一些鲜花水果之类的东西,当然少不了的还有香啊蜡烛啊之类的东西,都是些寻常的东西,任何一个如此的场合都能看到的东西。桌子两旁的地上层层叠叠地摆放着一些花圈,上面挂满了白底黑字的条幅,条幅上都是些内容类似的悼词,落款写着各种各样认识的人的名字。
同样的条幅还挂在桌子上方两侧的幕布上,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对于任何一个死人显然都适用的内容。看上去就像是这里本来就有这样的布置,并不是今天才特意挂上去的。
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安排妥当,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准备就绪。
显然离正式开始的时间还早,大多数人都还是呆在外面等着。灵堂里只有几个自己的亲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亲戚。这几个人走上前来和W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这些人搂着女儿说一些安慰的话。W黯然相对,女儿也黯然相对。
小舅子也已经提早到了,小舅子和一个陌生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像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小舅子带着那个人走过来,然后那个人跟W说了几句,接着就带着大家往幕布后面走去。
自己的身体显然就摆放在后面那块区域,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去。那里明显要比外面的区域小了很多,局促而又逼仄。
居中摆放着一张台子,差不多就普通台球桌的大小。台子的一条短边紧挨着幕布,另外三条边的一侧与墙壁间还有点空出来的距离,差不多两人并肩左右的宽度,这个宽度刚好形成一条通行的通道。通道的两头并没有幕布遮挡,刚好变成了一进一出的两个缺口。
自己的身体此刻就在那个台子上,身体周围也摆放着一些鲜花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显然经过了一番布置。整个身体现在都被一块白布所覆盖,只有头和手还露在外面。那张脸看上去显然也经过了一番修饰,样子看着十分的平静,看不出多少可怖的迹象。
W和女儿进来后就一直站在自己身体脚后那个地方。一开始小舅子和丈母娘两人也站在那里,后来两人又被那个工作人员叫了出去。这块小小的地方就只剩下W和女儿两个人了,这个地方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
她们现在成了悲痛的中心,而其他人则明显处于悲痛的外缘。
看见女儿好几次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身体那里,只是默然地看着,脸上有悲切的表情,但却没哭,一直都没哭。
在那里站了会,很快就觉得无聊起来,于是就又走到外面那块稍大的区域。还是没有几个人,还是刚才那几个人。
再次扫视着眼前的这个地方,感觉这整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个戏台。再过一会,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戏将在这里上演。
接着又走到建筑外面,楼前那块空地上的人明显比刚才多了许多。
展眼望去都是些认识的人。自己的一些亲戚,W的一些亲戚;自己的一些朋友,W的一些朋友;自己的一些同学,W的一些同学;还有几个自己以前的同事,尽管自己已经离职好些年,但没想到还是有几个人来了,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若不是因为自己的死,眼前这些人绝对不可能会聚集到一块,甚至是自己婚礼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的人。现在在这里的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在自己婚礼的时候根本还不认识,那都是以后的人生中才认识的。
眼前的这些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是一脸的黯然,像是行动的木偶,做着无声的表演。
在其中看到了几个中学的同学,都是些经常还在联系的,也是一脸的悲切,一边抽烟一边默默用眼神交流着。
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几个大学时的同学,有两个是偶尔还在联系的,还有几个已经好些年没有联系过了,那几张脸是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名字的。
陆陆续续还有车子到来,陆陆续续还有认识的人从车上下来。
张成的车子到达的时候,自己正站在那几个大学同学那里。
张成是大学同学中唯一的一个老乡,也是这些年来联系最多的一个。其他的同学都是或近或远,好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
看到从张成的车上下来两个人,和张成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
一开始并没有仔细留意,想当然地把她当成了张成的老婆。
当两个人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戴着墨镜走过来的女人根本不是张成的老婆。
然后轻易就把她认了出来,根本无需任何的确认。
除了M,她还会是谁呢?
完全没有料到M居然也会来。
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呆在北京。
距离这里上千公里的路程,分开这么多年来基本上就没有再有过任何的联系。
就是自己死后的这几天时间里,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她,哪怕一次也没有。
根本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但M还是来了,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
自从自己大三结束后主动退学到现在,好像与M只见过一次面。
二十周年同学会的时候见过一次。
十周年同学会的时候自己去了,但M没有去。
好像就这样见过唯一的一次面,见面后两人也没怎么单独说过话,更别说是单独的相处了。
那时好像已经完全只是一种普通的同学关系了,好像连普通的同学关系都不如。
好像彼此都在刻意回避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根本想不到她居然会这么大老远地跑来。
几个人就站在那里,都没怎么说话,显然这种场合是不适于聊天的。偶尔有人低语几句,也就是问一下别人的近况而已,看上去他们相互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张成显然是最了解情况的,期间有一个不知情的同学问起,他就一脸黯然地说着自己的死因。
突发性心脏病,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听他自己说过有心脏病。
那几个人也是一脸的黯然,纷纷摇头叹息。
M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大大的墨镜遮挡着脸,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很快知道自己的死讯是张成通知这几个同学的,当然也包括M,刚才也是张成去机场把她接过来的。
不知道张成为什么会想到去通知M。
根本毫无必要的事情,但他就是自作主张替自己作了决定。
不知觉间,从里面传来哀乐声,显然是追悼会要开始了。
外面的这些人很快就像是排练过一样不约而同地渐次往里面走去。
也跟着走了进去,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当然现在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参观才对。
走到里面后一看,灵堂外面那个区域已经差不多挤满了人。这些平日的熟人此刻一个个都带着黯然的神情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个事先经过无数次排练的电影场景。
再次走到灵堂里面的那个隔间,W和女儿还是站在那里,丈母娘和小舅子现在也回到了这里,同样回来的还有那个工作人员。
很快就看到工作人员和一旁的小舅子说要是人到齐了的话现在就开始吧!
小舅子看向一旁的W,W默不作声,小舅子回过头来对那个人默默点了点头。
哀乐声很快中止,静默片刻之后,广播里响起追悼会开始的播告,接着那哀乐再次响了起来。
外面的隔间开始响起哭声,哭声渐渐汇成一片。幕布左侧那个缺口开始有人像是预先排练过一样鱼贯而入,排成长龙的人群开始绕着自己的身体默默行走起来,他们走到W和女儿跟前时就停下脚步作片刻的逗留。有些人对W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有些人则只是用表情传达着哀悼。
丈母娘从哀乐声响起那一刻就已经在抹眼泪了,但W还是没有哭,女儿也没有哭,母女俩都表现出了不可置信的平静。
很快看到M和那几个同学也走了进来,这时M已经摘掉了脸上的那副墨镜,她一进来后就一直侧着脸盯着自己那摆放在台子上的身体,看得出来她脸上有悲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哭出来。
走到W跟前的时候,张成向W介绍着说这几个都是自己大学时的同学。
W像根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只是木然看了看眼前的这几个人。
M站在那里看了看W,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儿,她主动伸出手去拉女儿垂在那里的手。女儿抬起头来意外而又陌生地看了她一眼。
女儿显然不可能认识她,女儿根本不可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
然后人群绕着圈又往前走,在快要走到另一头出口那里的时候,看到M又一次侧过脸来看自己那摆放的身体,然后她扭头尾随着前面的人走了出去。
当终于没有人再进来而进来的那些人也差不多走完了的时候,就跟着最后一个人向外走了出去。
向前走的时候,一直看着台子上自己的身体,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作最后的告别。
那些出来的人已经十分默契地在外面一排排整齐排列着站好,有些人在抹着眼泪,有些人则面无表情。
W和女儿很快在那个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也走了出来,灵堂里早已经站满了人,随着那个工作人员开始主持起最后的告别仪式,哭声再次多了起来,整个大堂就像要被哭声淹没了一般。但站在自己那张照片旁边的W和女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哭过,好像哭泣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种肤浅的表演一样。
从头到尾母女俩都像是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着,配合着所有的表演。
无聊的仪式进行的并没多久,哀乐终于停了下来,所有的仪式终于结束。
现在是曲终人散之时了。
再过一会,自己的身体将会从后面隔间一侧的那个小门被推出去准备火化。在那个火化室,自己那经过处理后僵硬的身体将被推入到一个炉子里。然后再经过一两个小时的等待,这具伴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身体将彻底变成一堆粉末状的白灰,这些白灰最终将被装入一个事先选好的小盒子里。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是这样一个流程,这个流程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上演好多遍。
而这次自己却成了这个过程的主角,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再只是一个等待者。
仪式结束后,W、女儿以及丈母娘和小舅子几个人就跟着那个工作人员走了。他们显然是到休息室那边去等待火化结束了,他们显然是等着认领那个装着自己骨灰的小盒子了。
没有跟着他们去那个休息室,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场景,看着自己的身体像块木头一样被烧掉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于是就在仪式结束后跟着张成他们几个走出了灵堂。
外面还是有很多人,有些已经走了,有些正准备离开,有些则还继续站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一些人的脸上看到释然的表情。
对于他们来说,告别仪式已经结束,现在自己彻底成为一种过去了。
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生本来就是一次次的告别。
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所以接受起来也并非是多大的难事。
张成几个好像还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他们站在那里讨论着接下去的安排,听到他们最终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顿饭一起聚一聚。
M还是一直没说话,那副墨镜早已重新戴在了脸上。
于是就决定先跟着他们,反正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
坐上张成的车,和M一起坐在车的后排。
其实车里并没有其他人,前面的副驾驶位也空着,但M并没有坐到前面去。
长时间的沉默,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开了一小段路后张成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他问M这些年有没有和自己联系过。
M默然坐在那里,对张成的话好像充耳不闻一样。
后来张成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就又是一片静默。
在大学的这些同学中,自己与M当时的关系张成是最清楚的,显然他最能体会此刻M的心情。
过了一会后看到M拿着手机在订火车票,等票订好了后,她就跟张成说她要回去了。
张成显然有点意外,他一边开车一边试图挽留M,他一次次说着这么多年不见大家难得聚一下之类的话。
M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很坚定地说票已经买好了,一点半的火车。
她让张成就近找个地方让她下车,她自己打车去火车站。
眼见挽留不成,张成就说反正时间还来得及,那我先送你到火车站吧。
M表示不用,但张成还在坚持着,后来M就没再说什么。
随即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决定继续跟着M,跟着她一起去北京。
因为刚才看见她用手机订票的时候,买的就是到北京的火车票。
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就这样一直到了火车站。
在那个侯车大厅外面,M和张成告别后准备下车。
张成又扭过头来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M低着头没说什么。
跟着M一起下车,下车时M对张成幽幽地说了句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张成还在试图和她说什么,但M已经把打开的车门再次关上。
侯车大厅外面接送车辆不能长时间停留,张成很快开着车离去。
现在就只剩下自己和M了,自从大三结束和她分开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和她单独相处,但想不到却已是阴阳相隔。
一路尾随着她走进侯车大厅的门,看着她在人流涌动的侯车大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自始至终,M都戴着那副墨镜,一直没有摘下来过。
侯车大厅到处都有显示时间的设备,此刻的时间刚好一点,距离火车出发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正常情况下再过十五分钟那个入站口就会开始检票。
这样千里迢迢地跟着她去北京,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为什么不坐飞机呢,明明可以更快的抵达。
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火车,根本不知道现在火车到北京需要多少的时间。
记得以前最起码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那时根本没有直达北京的火车,都是需要中途到另外的城市中转的。
绕着M在她附近走动了一会,后来在她对面的一个空位坐下来。
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毫无所动地默然坐在那里。
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是真的在为自己的猝死而悲伤。
这个女人现在完全处于悲伤之中。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她此刻悲伤的样子也是意料之外。
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多少的快乐。
好像更多的只是痛苦。
大学时候的匆匆告别,现在的突然死亡。
这么多年来又几乎完全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一样根本没有试图主动去联系过她。
不知道那时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恨过自己?
肯定是有的。
虽说当时自己作出退学决定前跟她谈过,但其实那样的谈话自己根本就没有把明确的想法告诉她。
自己作出退学离开的决定时显然也根本没有考虑过她,好像一直都只是在考虑自己。
尽管当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她显然难以理解,但至少也应该站在她的立场考虑一下啊!
其实也就一年多点的时间,就像她说的,忍忍的话一转眼就过去了。当时自己要是能坚持下来和她一起毕业的话,不知道后面和她的关系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后面还会不会分开?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之后近三十年的人生不知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东西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而且想过很多次。
特别是和W结婚过了几年以后,几乎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几岁差不多长达十年的时间。那段时间经常想起M,总是不自觉地去假想如果没有退学继续和她在一起的各种可能性。那段时间经常梦见她,各种各样或奇怪或普通的梦,在梦中,M好像无处不在一样。
那些年好像心中有一团火苗再次被燃起一样。
那一团火苗完全熄灭其实距离现在并没过去多少年。
那一团火苗后来最终熄灭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这一方面是因为眼看着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切已成定数,对以后的人生根本就不再报任何的幻想了;另一方面则是后来终于完全明白过来这些年所有的幻想其实只不过是在替自己那并不如意的人生作着无妄的幻想而已,自己对M早已不存在什么念念不忘的感情,她只不过是自己人生当中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中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而已。
其实自己这辈子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谁。
呆呆地看着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的M,脑海里再次浮想起各种各样当年的事情。
记忆像是一部老电影,再次被翻找出来重新播放。
很快记忆被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广播声打断,检票进站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早就在那里排成长队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终于要再次开始北京之旅了。
突然间想起来当年M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辈子不想一直呆在北京,看来她最终并没能如愿,她还是没有离开过北京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
再次质问着自己这样跟着她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是为了看看她现在的生活,这些东西对自己真的有意义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早已都是既成的事实,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实。
跟着M随着流动的人群通过那个进站口,然后一路尾随着她走过一段天桥又爬下一段楼梯。好几辆看上去崭新的火车就安安静静地横卧在铁轨上,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外表的颜色有些区别罢了。
又一路尾随着M沿着一列长长的火车车厢走了一段距离,差不多在火车中段的位置跟着她上车进入其中的一节车厢。
车厢里已经坐了很多人。这不是一辆首发车,而是一辆过站车。这个城市基本上都是这种过站车,真正首发的只有一些短途车,像这样的长途车基本上都是过站车。
M在车厢中段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两人位的位置,她的位置靠着窗。旁边的位置已经坐了人,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但其实也不算年轻了,估计也有三十出头了。
和M相对的那个位置也坐着一个女人,更加的年轻,一身潮流的打扮,像是个学生,或者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
这个女人旁边靠近走廊的那个位置还空着,于是就先坐了下来,和M斜对着。
M在那里坐下来后就好像把自己完全固定在了位置上一样一动都没有动过。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一直侧向外面,像是在看着车窗外面,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周围的一切好像根本与她无关一样,她用一种静默的力量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很快火车动了起来,车窗外两侧的那些建筑开始慢慢向后移动了起来。
还有上车没找到位置的人不时经过,没过多久,一个男人走到自己跟前停了下来,显然这个位置是他的,于是就只能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
这时车窗外两侧的那些建筑已经被快速抛向身后了,慢慢的建筑物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不再是成片成片或高或低的房子了,眼前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房子了,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很快的,车厢内的广播再次响起,预报着这趟列车的行程。
晚上八点不到就能到达北京,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到了。
算起来七个小时都不到就能到达北京,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车厢内的人大部分都已经低着头摆弄起了手机。独自出门的也好,结伴同行的也好,现在手机才是人们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车厢内根本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吵杂声,人人都低着头摆弄着手机自顾不暇。
M从上来后就一直默默坐在那里,她的身体一动都没有动过,她任何事情都不做,就只是这样默默地坐着。
靠着别人位置的椅背站在走廊的过道上,视线基本上没有离开过M。
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现在心里在作何感想,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现在这样看着她,过去的那些事情慢慢又变得清晰起来了。
各种各样的场景继续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那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是被唤醒了一样,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记起来的事情居然会有这么多。
当火车又开了一段距离后,终于看到M把头转了过来。
有一辆售卖东西的推车一路吆喝着从车厢那头过来,当推车刚好经过的时候M问服务员要了一瓶水,她打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就把那瓶水放在桌上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但很快她就从那里站了起来,她从身旁的那个女人边上挤出来向着车厢一头走去。
跟着她走过去,看着她走到车厢的尽头然后打开旁边厕所的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再过去点就是车厢的连接处,那里两侧都有一块空着的区域,一边没有人,另一边有一个刚刚打完电话的男人靠在那里低着头摆弄手机。
于是就站到没有人的那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M进去的那个厕所的门。右手边有一个小窗,如摊开来的报纸大小的车窗显现着外面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平原,大片大片的农田,在这些农田之间偶尔零星点缀着些村落、建筑、道路以及河流和水塘。
一直站在那里等待M从里面出来,但好长时间过去了那扇门都没有打开,期间有人试图打开那扇门想上厕所,但很快就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后来终于看到那扇门被打开,M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时她终于把那副墨镜又摘了下来。她出来后先是看了看车厢那头,但很快又把头转过来看向这边,看上去她似乎并没有马上回到车厢座位那边去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向着自己站立的这边走了过来。
看到她的脸明显用水清洗过了。
在厕所里那么长的时间,她是不是哭过了?
看样子像是哭过了。
走过来后M就一直站在那块小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窗外面。
事隔这么多年后,想不到她居然还会为自己流泪。
其实有什么必要呢,根本就不值得为自己流泪。
如果没记错的话,相恋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下半学期了,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年多点而已。
就那么点时间而已,又能有多少刻骨铭心的东西呢?
靠在那里,一直看着她的侧脸。
这张多年前在自己脑海中早已模糊的脸此刻就近在眼前,这张脸后来也曾无数次想起过。这张脸此刻明显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早有了明显的皱纹,但现在却能清晰想起来她以前年轻时的样子了,不同年龄的同一张脸像是变魔术一样重叠在了一起。时间像是变长了,又像是缩短了。
如果换作是自己,会不会为她如此伤心呢,会不会为她流泪?
会不会这样千里迢迢赶过去就为了看她最后一眼?
应该是不会的。
显然是不会的。
自己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用深浅来作比较的话,显然M对自己的感情要更深一些。
那时候就算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其实也可以好好跟她说的,两个人的事情也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就算暂时分开,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而已。
就像她好几次提及的以后不想继续呆在北京,显然是有所指的,显然是一种暗示。
那时回来以后有长达一两年的时间还是偶尔能收到她寄过来的信,虽然那时自己已经去了广州,但完全可以让父母把那些信转寄过去然后继续和她保持联系。
后来又从广州回来,那些信也拆开看了,那时其实也可以和她恢复通信的。
就算一两年都没有回过她的信,就算刻意与她断绝了联系,只要有心去补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那时就那么毅然决然的什么都不做?
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离开对她来说会更好,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断绝联系对她来说会更好。
说白了还是自以为是地替她作了决定。
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替她作过考虑。
根本就没有。
其实也根本就不该由自己替她作决定。
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权力呢?
震惊于自己显然对她造成过深深的伤害。
震惊于这种此时才油然而生的内疚感。
震惊于自己居然在过了这么多年后直到现在才会对她有这种内疚感。
这么多年来连一句最起码的对不起都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点歉意都没有向她表示过。
但现在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表示不了。
已经没有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了。
M长时间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眼前的那扇小窗,她似乎暂时并没有回座位上去的打算。
另一侧的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回了车厢,现在这个地方空荡荡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那些风景一直重复着,好像根本没起过任何的变化。
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就这样一直在不断自责着。
后来还是决定应该对她说点什么。
能不能听到是她的事,但说不说却是自己的事。
就算现在说出来已经毫无意义,但还是应该说出来。
于是就走上前去,站到M与那个窗口之间的空隙里,与她面对面站着,凝视着她的脸。
一种熟悉的味道不可思议的扑面而来,心里清晰无比的知道这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心里也无比清晰的知道此刻的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闻出任何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却无比真实的一次次随着自己的呼吸涌入胸腔。
其实这种味道根本就不是闻到的,而是被记忆唤起的,记忆打开了一扇尘封多年的门。
然后很快就感觉到不知该如何对她说起,就好像是羞于启口一样,那些刚刚组织起来的语言顷刻间乱作一团。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会可笑地缺乏勇气。
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伸手过去放到她的肩头,尽管根本感觉不到那样的触碰,尽管知道M也不可能会感觉到这样的触碰,但心里却还是好受了点。
后来就凝视着她的脸对她说了起来,一些本该早就对她说出的话,一些临时突然想起来的话,积聚数年的语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裂口一样慢慢倾泄而出。
面对着眼前的这张脸,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辈子只有面对这张脸的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做到倾吐自如。
甚至有一刻想要给她一个虚无的拥抱,但最终却还是没有那样做。
当车厢的广播又一次开始预报下一个到达的站点时,M转身离开向着车厢的座位走去。
又在那里站了一会,也跟着再次回到车厢。
还是站在M那个位置外面的走廊上,还是长时间地看着她。
回到座位后的M早已重新戴上了那副墨镜,她再次用一种静默的姿态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没过多久后就决定中途下车了,花了差不多一个站的时间终于作出了这个决定。
这样继续跟着她根本毫无意义。
分开之后她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与自己根本毫不相干,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去了解的必要了。
这样的了解根本毫无意义,了解多了反而只会心生更多的烦恼。
对于M的人生,以前自己主动放弃没有成为一个参与者,现在显然也没有必要去当一个旁观者了。
当车厢广播播报说下一站将在南京停靠的时候,就决定在南京下车了。
当火车在南京站停下来的时候,站在那里最后一次看M,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在默念中转身尾随着那些下车的人走向车厢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