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信微微笑道：“姑娘这是心思故国了？”
“生于斯长于斯，人非草木，焉能不思故园。”言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比先生，难免儿女情长些，幼时家中虽也经营买卖，但到底不如先生通达。”
陶信提着茶盖轻拂茶汤，道：“哪有生来通达的，不过是无可奈何，聊以自慰的说辞罢了！”
“哦？”言兮听他似乎话中有话。
“我听闻令尊当年在潼城认识令堂，结为伉俪，本是一段佳话，后来先生少时也随令尊行商各处，游历各国风光，见识广博，又攒下这般深厚的家底，常人终身也难及十一。”她问道：“先生外出游历，聚少离多，不能承欢双亲膝下，难得天伦之乐，所以心中有憾？”
陶信并未回答，只是托起茶盏饮了一口，才答非所问道：“什么伉俪，不过是个外室罢了，侍妾都算不上。”
见言兮有些不解，他悠然摇着羽扇道：“商途漫漫，长夜寂寂，自然须有人陪伴消遣。诸如这样的外室，家父每到一处落脚便会置办一个，而像我这样的外生子，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几个了。
“还是我十三岁那年，家母为了让我有所长进，求了家父许久，他才同意让我随他外出行商，不过是当个免费伙计用，日常只拉马卸货，端茶递水，连账本都摸不到，更别说接待主顾谈生意了。”
言兮微觉讶异，但还是道：“想必令尊是为了磨砺，不然也不会将偌大的家业传给了先生。”
陶信放下茶碗，微微冷笑道：“他哪里有什么家业，沿途都挥霍靡费光了，不过剩些人脉和门路，便是这些，也不是他真心想要留给我的。”
“那年我同他到燕然境内收购马匹，他联合其他商队恶意压价，惹怒当地人，告到老汗王那去，老汗王令军队将我们一行人全都抓了砍头，幸亏当时王上在旁边为我们求情，说若是如此，往后便没有商队敢来燕然收马，而牧民就更没有生计，倒不如杀鸡儆猴，杀了那带头压价的奸商，给剩下的树立恩威即可。如此，我被王上看中，侥幸逃过一命，而家父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正如方才所言，家父并无多少家资遗留，何况还在行商途中，也是王上肯为我作保，将马匹借给我，待贩出得利后再还他本金，此外还派军队护行，沿途再无马贼流民敢犯。
“那是正值大梁与燕然关系僵凝，屡屡动戈，边境不太平，粮食和马匹价格飞涨，却没什么商队敢行走，而我却因王上的缘故，南北商路畅通无阻，攒下本金后很快就将生意越做越大。”
“原来如此。”言兮若有所思道：“看来王上于先生不止有救命之恩，还有知遇之恩，王上如鱼得水，先生因祸得福，倒是两下相宜。”
陶信点点头：“王上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贵人，若非王上，我陶信纵有朱公之能，也无从施展，若无王上，更不会有今日的家财地位。我而今所有，皆王上所赐，但凭王上需要，我即可拱手相让！”
“所以，先生感于王上恩义，纵而今富甲一方，却还甘冒风险，亲自来往两地为王上传递消息。”言兮微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先生大义，令人钦佩，比那些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强上百倍，怪不得王上会如此看重先生。”
陶信眸光微闪，拱手施礼道：“世人眼中，我陶信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遇事只会权衡利弊得失而行，可姑娘却能知晓我的本心。陶信漂泊半生能遇知音，足慰平生了。”
言兮也回礼道：“我不过是浮萍柳絮无根基，而今又寄人篱下，蒙先生不嫌，愿以知音相看。”
陶信暗中打量着言兮神色，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道：“既当着姑娘的面，我也不说外话了，王上雄才伟略，绝顶聪明，乃是天命所归，注定会成就一番王图霸业。姑娘与我一般，既愿追随王上，便当一心辅佐，如此方不辜负王上的深情厚谊。”
“食君禄，忠君事。我虽无先生风骨，但气节还是有的。”
言兮低眉思虑道：“只是有时会觉得……王上行事未免冒进了些。”
陶信哦了声，立时打起了精神：“这话如何说？”
“前年元宵向梁国朝贡，王上随使队出行，却令人顶帽做燕然王，自己扮作侍卫混在其中，而后更是独身潜入梁宫获取情报，还被人识破了身份。”言兮不禁微微摇头道：“王上艺高人胆大，虽说后来有惊无险，可毕竟是一国之主，若稍有差池，岂不令整个燕然万劫不复。”
陶信心中暗惊：“怎么她连这个也知道？”
当初使巴雅尔假扮自己出使梁国，除了身边近侍，达延汗并未告诉过其他人，连陶信也是后面听布和说起，以及后来宫里传出的动静才猜出一二。
而达延汗困于梁宫被言兮所救这事未与任何人说起，因此竟无人知二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只是猜测许是元宵灯会上偶遇，达延汗一见倾心，才会对她如此特别。
陶信纳罕达延汗竟事事不防备言兮，且听她语气似乎跟王上很熟，于是心中更不敢怠慢了。
“姑娘所虑的是，王上虽然冒险，可也留有后手，若真到了危急关头，总能有办法安然护送王上出京。”
“先生是说除了文官，禁军之中也有你们的人？”未等陶信回答，言兮又轻摇了摇头：“亲生手足尚能相残，何况是他国内线，能被钱财收买，难道就不会为了前程性命继续反水？即便先生和王上有拿捏他们的秘密，可若他们抵死不认，这样的人即便被攀咬出来又有何益？”
“这……”
言兮继续道：“其实两国相争，拼的是国力，所谓内线间谍传递的消息，真假不论，对两方实力无所损益，用途并不大，何况能被财帛动心者，大抵位份不高，且又多变，只怕尚未效用，就反受其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