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儿睁开眼时,正站在黄金城数里之外一座沙丘上,滚烫的岩浆自沙丘之下倾泻而过,这里地势较高,暂无性命之忧。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急运“履霜冰至”,释出冰龙罩住全身,又借冰龙升腾之力,冲破岩浪,才得以保命。
不多会,就见华锦年背着蔚千山,一路鬼魅舞步,踏着岩浆中漂浮的巨石,和那些没被淹没的沙丘,迤逦而来——从小挨打练出来的脚力,加之和沸海沙虫缠斗时又将水云漫步心法实操了一遍,如今轻功算是小有所成,故而能在熔岩喷发时跃到金顶之上,还顺带捎了他兄弟一程。
兄弟三人大难不死,却来不及叙旧,蔚千山抬眼望去,整个大漠一片赤色火海,狼烟遍野,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沙丘还露着头,皱着眉说,
“让他跑了?”
唐歌儿知道他指的是谁,却有不同看法,
“算了,别管他了。”
“不行!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留着这魔头,贻害无穷!”
“不,现下更重要的是搜寻有无幸存百姓需要救治,杀人和救人,对医者来说谁为先?!”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城都没了,哪还有活人?!”
……
“别别别,好不容易活着出来……咋还吵上了?咱分头行事,该杀的杀,该救的救!”
华锦年这边还没喘上口气,见俩人争执起来,大有水火不容之势,赶忙发挥起他耍嘴皮的。功夫,当和事佬将二人分开,好不容易才避免了同门又一次反目。
……
再说杨郁易,也在地火熔城那一刻借念力逃出生天,他走到一片孤岛似的沙丘上,满身落魄,遍体鳞伤,身披着的飞天神女装被火雨烫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破洞,早已不复当日的风姿神韵。
举目远眺,远方燃烧中黄金城的残影同天边朝阳连成金色的一片,分外炫丽。身心俱疲之中,他光脚坐在沙丘之上小憩,任由滚滚岩浆在脚下涌动,眼中却还洋溢着不屑的笑意——哼,小小泥沼,还想困得住我?
待他日归来,再还你一座极乐之城!
忽然有孩童哭声打断他思绪,起身循着哭声而去,沙丘后边三个小身影,都不过十岁,其中一个脚上草鞋不慎滑落,瞬间被赤潮吞没。
岩浆越涌越高,三个娃拼命踮着脚尖,紧抱作一团,眼见退无可退,也都停住了哭声,只静待同那只草鞋一样的命运。
杨郁易抹去睫羽上干涸的血痂,看到这几个娃,他就像看到幼时惶恐站在沙丘上的自己,便问,
“你们是从黄金城里逃出来的?”
哪知那些孩子见了他,齐齐拜下,
“有救了!是城主!”
杨郁易两手一摊,哑然失笑道,
“我这模样,你们还把我当城主?”
年纪最大的孩子抢着说,
“那当然!我们来城里那天起,养娘就跟我们说,不管多大的风沙,多凶的敌人,都不要怕,自有我们的城主,大漠最强的英雄为我们建起遮风挡雨的黄金城墙……”
原来当年杨郁易收编毒贩余党横扫大漠时,但凡有违抗的部落尽遭屠戮,这些娃当时还在襁褓中,双亲便被浸了火笼,便自小被掳到黄金城,由城主分派到各家养大,在他们幼小的眼中,只把杀了他们全村的杨郁易当救命恩人。
“好啊,好啊,如今我落魄至此,还有人把我当英雄……”
杨郁易心头一颤,顿觉念力滚滚不绝于胸,自语道,
“也罢,那就当一回英雄。”
他将上身衣物扯成布条,再把三个娃紧紧敷在背上,道声——抓紧,走!
身形便化作一道金光,载着三个娃在火海之上辗转腾挪,每飞出一截,便寻找岩浆中露头的沙丘或巨石稍歇,待念力补满,就再飞上一截……
如此往复,可眼前依旧是一片赤潮,远远望不见尽头。杨郁易不禁心中焦虑,他身负重伤,又受经血倒涌之痛,本来身上念力便不能持久,时不时就要寻沙丘歇脚,且每次歇脚补足念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猛然想起,前方就是那日他和钟迦南斗法的乱石滩,那里是一处低谷,地势险峻,如今岩浆涌进谷道,怕是寻不着歇脚的地方了。
若我支撑不住,脚底一滑,死了也就死了,只可惜了这些孩子……
越这么想,杨郁易心中越是不安,身上念力也就泄得越快,他举目四望,不由眼前一亮——忽见前方岩浆中杵着几块巨石,那是黄金城城墙的残垣断壁,每块足有数丈见方。
杨郁易见状大喜,双掌合十,运满念力,催动身上最后一丝念力灌入经脉,大喝一声——合!
娃儿们惊叫起来——就见那几块城墙的残骸竟如活物般应声而起,在空中蠕动拼接在一块,竟拼成一艘石船!
杨郁易将娃儿们放上石船,一个娃突然拍手笑道——神龙摆尾!
杨郁易愕然回首,城墙浮舟恰似龙首破浪——原来孩童眼里的末日火海,竟是段鲜活的神话。
他也笑道——我们走!
便在后方用双臂推船,自个踩着峭壁上那些熔岩冲刷后的石尖,一步一个脚印,也不知这船在火海中走了多久,石船撞上鸣沙山崖壁时,三个孩童被他用最后的念力抛向山崖之上的月牙泉,那里立着许多帐篷,正是城中逃生的乡民在此聚集。
崖边站着一人,正是华锦年,见三个娃被抛上来,忙举起一张毛毡,将娃儿们稳稳当当接住。
当他望向山崖下时,底下只有忙忙一片赤海,翻着滚烫的白泡,哪里还见一个人影。
……
杨郁易躺在滚烫的沙丘上,两腿被熔岩蚀得千疮百孔,依稀可见那些焦烂的皮肉中透着白骨,他几乎是爬到这里,再也爬不动了。
一个身影逼近,是蔚千山,他冷眼望着脚下这具行尸走肉。
杨郁易也看见了他,挤出一丝笑,说,
“你在我身边,就想为你女人报仇是吧?没错,那个蠢女人是为我死的,动手吧。”
见他这副模样还敢出言不逊,蔚千山大怒,拔刀斩在他小腿跟腱上,断了他脚筋。
杨郁易身子本能一颤,他已觉察不到痛。
“想死?没那么简单,废了你武功,你还可以用魔音蛊惑人,看我削了你双唇,还怎么吹笛子?”
蔚千山将刀往他口中一戳,唇齿崩裂,血流如注。
蔚千山依旧不解恨,还要再下刀,一只手将他拦住,来的是唐歌儿,
“滥用私刑,不是我医者作风。”
“医者医人,不医魔!”
见唐歌儿三番五次阻拦,蔚千山更怒,揪住他衣襟,挥拳就要打,
“你是男人不?你有爱过的女人没有?”
他本想激怒唐歌儿跟他痛快打一架,不想对方不气不恼,只淡然道,
“有……她也死了。”
蔚千山想起唐歌儿身世坎坷,自觉言重,缓缓收回拳头。
唐歌儿说,
“他是抑郁魔转世,寻常刀剑伤不得他,让我同他说几句,我有法子让他更痛。”
蔚千山点点头,收刀离去,黄沙地里只剩唐歌儿和杨郁易俩人。
唐歌儿将他扶起,坐到他身旁,一如当日他俩坐在月牙泉边讲述陈年旧事一般。唐歌儿问他,
“心怀天下,救灾民于火海之中,这才是大漠的王,不是么?”
杨郁易轻蔑一笑,继而暗淡的眼中又闪过一丝光亮,
“别扯这些没用的……那日你说,带我回云台山,治好我这病,也是骗我,对不?”
唐歌儿直视他眼眸,说,
“没错,我骗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师父自打错治了你,便留取了你的血样和骨髓,终日隐居云台山下的冰室之中,攻读医书,研制药物,渴望能用他一世所学让你做回女儿身,但你那日用念力攻击杏林阁,冰室之中所有你的血样、骨髓,和我师父数十年间苦心钻研的记录都毁于一旦,他人也死在你手上,而我本就先天雄精不足,为了取信于你和你一同喝下至阴之酒,如今体内阴气炽盛,至多只有一年阳寿,等我死后,世上再无人能治天阉。”
杨郁易呆住了,不想机关算尽,竟是如此造化弄人,不禁惨然大笑,笑到后来,已分不清是哭是笑。
唐歌儿陪他坐着,待他笑完也哭完,便起身离去,走前向他抛来一物。
杨郁易接在手中,竟是瓶疗伤药酒,他叫住唐歌儿,也从怀中取出两物回敬过去,
“这是你要的,西域地下走廊的地形图,和西域毒贩安插在各大门派的眼线名单。”
唐歌儿心中一惊,这可是此行最要紧的两件东西,粗略看上一番,问道,
“这个雷振,就是你安插在水云台的人?”
“雷振”这个名,唐歌儿有些印象,依稀记得他是“火雷子”文劲远师父的亲传弟子,但自打他入门后,就没见过这位师兄。
“不错,他早就吸我的含笑香,卖身与我了,我对你们水云台的一切了如指掌,都是他的贡献。”
“后来你把他怎么了?”
“耗材而已,用完了,你说能怎么着?”
“所以下一个你就选了性子最暗弱的伊帆师姐下手,用笛声侵入她的梦里,诱她走进你的圈套?”
“那个傻丫头……我是真没想到,她会为我去死……”
唐歌儿顿了顿,又想到一个问题,
“真正的黄昏金面佛,不是东山府的小癫子,也不是你,那他究竟是谁?”
“呵呵,你可问倒我了,聪明如我,这么些年,竟也想不出他究竟是谁……你要是不杀我,我就用我这条命去找到他。”
“他长什么模样?”
“普通,极普通的模样,混到人堆里你便记不起来的模样。”
……
他既这么说,唐歌儿便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也不再问,就此离去。一阵狂沙刮过,黄沙之中只剩杨郁易呆坐原地,脸上表情若痴若傻。
唐歌儿同华锦年、蔚千山汇合,没日没夜,安顿灾民,不在话下。蔚千山起初对他放走杨郁易仍有怨气,华锦年却说,
“那魔头容颜尽毁,念力全失,如今还要忍受每月经血倒涌之痛,比死了还难受,就让他这么活着赎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