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安在颠簸的马车里数药囊，摸到夹层中的金丝纹样。
车帘漏进的山风掀起乔雨的发梢，那抹青檀香混着记忆里的味道，让他胃部突然痉挛，母妃咽气那夜，父皇的衣摆也沾着这种香。
"过了落鹰涧就有客栈。"乔雨擦拭青玄剑的动作顿了顿，剑鞘上"玖拾柒"的烙痕刺得李固安眼眶生疼。
昨日替阿萝解毒时，这女人握剑的姿势像极了三皇兄的剑术教习，那位教习在秋猎时"坠崖"，尸首右手却戴着只有御前侍卫才有的玄铁指环。
夜雨敲打窗棂时，李固安在烛台下辨认药方。墨迹突然扭曲成冷宫墙上的霉斑，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蜷在药渣堆里，把给母妃煎剩的黄连塞进荷包。
乔雨推门带进的雨丝，恰如那年三皇兄泼在他脸上的汤药般滚烫。
记忆又一次熟悉起来。
"这剂安神汤..."乔雨指尖划过他誊抄的《千金方》，笔迹突然与太医院卷宗重叠。李固安猛地抽回手，打翻的药碗在席上洇出暗红，像极了母妃咳在帕子上的血梅。
山道转角处的梧桐树让李固安勒马不前。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在御花园同株树下埋过染血的玉扣，三皇兄说那是他偷的。
"你认得此树？"乔雨剑尖挑起块碎石，惊飞的夜枭掠过李固安发顶。他突然记起冷宫老太监的警告："宫里会吃人的从来不是猛兽。"山雾漫过脚背时，他瞥见乔雨眉心的伤痕愈发红艳。
暴雨冲垮官道那夜，李固安在破庙角落发现半枚鎏金纽扣。
火堆哔剥声里，他想起及冠那年逃出皇宫用的调包计：把太医院学徒服换成宦臣的灰袍。此刻乔雨烘烤的外衫下摆，或注意，或者没注意……
阿萝的呓语打破僵局："...不要走，哥哥姐姐.."李固安碾碎掌心的黄连，苦味混着记忆泛上来。
他忽然看清乔雨眼底的怜悯，与父皇看着他溺水的目光如出一辙。
乔雨递水囊的手停在半空，她腕间新添的火毒纹路，与李固安记忆中钦天监呈上的灾星图重合。
山风卷走未尽的话语，只剩药囊里金丝摩擦的沙沙声，像极了他爬出冷宫狗洞那夜，蹭过脸颊的带刺紫藤。
他终于回忆起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生里，伤痕累累的李固安。
他阴沉的目光从过去盯过来，无法摆脱，像困在原地的哭泣孩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李固安，你的路是什么呢？
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像个傀儡一样被他人掌控。
天权和李固安的影子似乎融合了。
一个痴迷医术与阵法少年和一个躲在角落自卑敏感的少年，迥异的人生。
带来一个全新的李固安。
乔雨没有杀他，为何消除他的记忆？难道真的为了血魔功。
李固安低头，阿萝灰扑扑的脸，分外可爱。
在他人的故事中，他又是一个什么存在呢？
……
顾慎为碾碎手中的丹药，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药杵纹路间卡着片靛蓝碎布，是某个药庐弟子的服饰。
顾白玉在丹房外轻咳，他故意让药炉窜起半尺高的毒焰，青烟在窗纸烙出个残缺的"鹿"字。
，以此试探。
顾慎为抖落袖中药渣，暗红碎屑拼出半幅南疆地图，那混沌的记忆里，有蛊虫，有鹿子铭，还有苍白的血……
顾白玉抚着丹炉的手背暴起青筋，炉身饕餮纹的第三颗獠牙突然脱落，露出内壁暗格里的血灵芝。
药庐檐角无风自动，顾慎为用傀儡术操纵左手研磨朱砂，右手却蘸着药汁在青砖上勾画。当第七笔落下时，砖缝突然渗出血字，奇怪的味道在传递。
那日他亲手将剑捅进师弟后心时，对方袖袋里香囊爆开的味道。
"傀儡该换药了。"顾白玉的声音混着风声砸下。顾慎为木然吞下猩红丹丸，舌尖抵住齿缝藏的冰片。
喉管灼烧的剧痛中，他看见丹丸蜡衣在烛火中映出倒影：自己持剑的手腕系着银铃，与那日魔修尸体上的摄魂铃形制相同。
忽然而至的暴雨冲垮药圃，顾慎为在断竹下挖出半截剑鞘。吞金兽纹的缺口处，卡着他本命剑特有的玄冰裂痕。
记忆如毒藤绞紧太阳穴：那夜他蒙着面截杀采药归来的鹿子铭，对方临死前扯下面罩时，瞳孔里映出的不是魔修，而是自己猩红的右眼。
"师兄...记得..."鹿子铭最后的呓语突然在耳畔炸响。
顾慎为撞翻晾药架，佯装收拾时摸到竹架底部的刻痕——歪斜的"慎"字缺了心字底，是什么时候抄书时的笔误。
风卷起半张残破药方，背面血渍勾勒的路线图。
顾白玉的脚步声碾碎雨幕，顾慎为将剑鞘碎片吞入腹中，腹腔的绞痛让他想起自己变成傀儡的那晚。丹炉腾起的紫烟里，他看见自己右手指节残留的靛蓝，那日捏碎鹿子铭喉骨时，自己冰凉的眼眸。
"傀儡不该有眼泪。"顾白玉的银针扎进他后颈。
顾慎为盯着丹炉上凝结的水珠，终于看清雾气中扭曲的倒影：二十年前拜师那日，顾白玉赐他的根本不是清心玉佩，而是…
顾慎为在茅房吐出裹着血丝的剑鞘残片。暗格里的半封血书被胃液泡发，鹿子铭的字迹浮出水面："若有人见此信，速离执法..."后面被撕去的部分，边缘齿痕与他怀中傀儡符的撕口严丝合缝。
晨雾漫过药庐门槛时，顾慎为在捣药声中捏碎本命剑。
剑灵哀鸣化作鹿子铭的笑脸，消散前用口型比了句"后山寒潭"。
顾白玉推门的瞬间，他任由剑刃碎片割破掌心，鲜血在药碾里凝成句"师尊明鉴"——正好遮住昨夜刻在铜臼底的"弑"字。
……
天玑仙尊的狼毫敲在王宣眉心，溅起的灵力在虚空凝成七盏魂灯。
最末那盏灯芯蜷着抹幽蓝。
"记忆是河，魂魄是舟。"仙尊烟杆挑起他耳后三寸的因果线，线头竟系着块染血的襁褓布，"你三岁时溺死的乳娘，此刻正在幽精魄里哭。"
仙尊的烟灰洒在青铜鉴上，镜面浮现王宣前世残影：沙场断枪的将军，正将最后一缕胎光魄系在敌将幼子的腕上。"记忆会骗人，但魂魄刻痕做不得假。"镜中将军抬头的瞬间，王宣右眼突然淌出血泪，那正是他胎记的位置。
子时月华最盛时，天玑仙尊剖开自己灵台。王宣看见师尊的尸狗魄竟裹着张女子面皮，赫然是山下早夭的卖花女。"百年前我抽她爽灵魄补魂，如今她的喜魄在我魂火里开花。"仙尊说这话时，尸狗魄里的女子突然睁眼，眸中映出王宣腰间玉佩。
破晓前，王宣的雀阴魄终于归位。魂灯熄灭时，他咽下喉间腥甜，那抹铁锈味与记忆里"母亲"喂的汤药滋味重合。
“修行，是对魂魄的修行，金丹之后的元婴，便是在此。”
“记忆不灭，你到了另一个身体，还是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