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不凡的靴子陷进神龙峰新落的雪里，执法堂玄铁令牌的寒意隔着衣料往脊梁骨钻。他望着十丈外的顾慎为，这位素来端方持重的首席弟子，正用剑尖挑开受刑弟子的眼皮。
"今日是寒髓钉。"顾慎为的声音裹着冰碴，掌心悬浮的三棱冰锥泛着诡异的胭脂色。受刑弟子腕间的锁链突然崩断，曹不凡瞳孔微缩。
曹不凡蹲在伏龙台东侧的鹰嘴岩下。岩缝里卡着半枚青铜罗盘，他蘸着雪水描摹罗盘背面被腐蚀的纹路，竟与顾。身后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他反手甩出三枚龙鳞镖，暗器却在来人面前凝成冰珠。
"曹不凡，危险正在逼近，羔羊们得寻求生机。"灰袍人摘下兜帽，露出布满灼痕的半张脸，完好那侧眉眼竟与顾慎为有七分相似，"可瞧出你那顾师兄的不同寻常，他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
曹不凡的喉结动了动。两个时辰前他亲眼所见，顾慎为的脸色，青玄煞光，那根本不是寻常人血该有的色泽。
"合 欢宗嫡传的心头血，遇玉则赤。"灰袍人屈指弹碎冰珠，飞溅的碎屑在空中凝成朵曼陀罗，"就像百年前，血魔宗那位左护法为求合 欢铃不择手段，连同青玄门人，合 欢宗，一起干了件大事......"
话音未落，神龙峰顶突然传来凤唳。曹不凡怀中的赤玉环剧烈震颤，玉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丹裂痕。灰袍人突然掐诀，积雪腾起形成屏障，堪堪挡住从天而降的火流星。
"焚天诀第一式。"灰袍人袖口被灼出焦洞。
曹不凡猛然想起执法堂地牢近日总飘出药香，此刻细辨竟似掺着合欢宗秘制的软筋散。他按在剑柄上的手突然刺痛，低头见掌心龙鳞纹路间游走着缕红丝。
灰袍人突然咳出大口黑血，血珠落地凝成只浴火凤凰："血魔宗炼血，合欢宗蚀心，本就是同根生的宗门。"
峰顶又传来锁链拖曳声，这次混着青铜鼎的嗡鸣。
曹不凡的赤玉环突然射出血光，照亮百丈外执法堂匾额——那"正大光明"四字，分外刺眼。
"子时快过了。"灰袍人整好兜帽，转身时甩出枚冰棱。曹不凡接住一看，竟是缩小版的合欢铃，铃舌上刻着顾慎为的执法堂印鉴。
风雪骤急，远处传来执法弟子夜巡的脚步声，混着锁链上未干的血滴落雪地的轻响。
……
暮春的雨丝缠着柳絮，顾慎为蹲在染坊青石阶上，看最后一匹素绸浸入靛缸。阿宁的绣鞋声混着药香飘来时，他搓了搓发紫的指节，藏起掌心的冻疮。
"顾大哥，药钱..."阿宁递来的荷包还带着体温，里头碎银却比他三个月工钱都沉。染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只剩腕上翡翠镯子晃得人眼疼，那是李府二公子前日差人送来的聘礼。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顾慎为攥着雕了半年的桃木簪叩响西厢窗。窗纸透出的剪影里，阿宁正将嫁衣往身上比，幸福的样子刺得顾慎为难堪。"染坊东家要送我去北边分号。"他把木簪搁在窗台，喉头哽着腥甜，"等站稳脚跟就来接你..."
"慎为哥。"阿宁突然推开窗，发间桂花油香得陌生，"娘亲的病等不得了。"檐角灯笼映着她红肿的眼，妆奁上搁着李府送来的百年老参。
雨滴砸碎在桃木簪的杏花纹路上，顾慎为想起去年今日，她踮脚往他襟前别杏花时，指尖掠过的那抹温热。
渡口晨雾未散，货船伙计往他包袱里塞了块硬饼："北边天冷，染布的水都结冰碴子。"顾慎为蜷在货舱角落，听着涛声数阿宁绣的鞋底针脚。二百一十七针时，船身突然剧烈摇晃——李府的画舫擦舷而过，纱帘后闪过半幅绣金盖头。
北境的风像淬毒的针，扎透他单薄的夹袄。染坊掌柜的唾沫星子混着算盘响："每日染五十匹，少一匹扣三天工钱。"顾慎为把冻裂的手浸入冰水，看靛蓝顺着掌纹渗进血肉。腊八那日，同乡捎来半块喜饼，红纸屑沾在饼面上像干涸的血。
十年后的清明，顾慎为撑着油纸伞走过江南石桥。春雨还似当年黏稠，药铺学徒追出来塞给他香囊："有位夫人留的。"素白缎面上绣着褪色的杏花，内袋装着半截桃木簪，正是渡口那夜被雨泡涨的旧物。
"李府三年前败了。"茶摊老汉啐着瓜子皮，"少奶奶典当嫁妆时咳了血，临去前攥着支破木簪..."顾慎为腕间的念珠突然崩散，檀木珠子滚进青石板缝隙，像极了她出阁那日，从他指缝漏走的杏花瓣。
紫阳观的晨钟荡开山雾时，新来的小道童看见顾师叔又跪在三清像前。供桌上除了香烛，还摆着支裂开的桃木簪，簪头杏花浸着常年香火，早已辨不出原本纹路。
山风卷起道袍下摆，露出他膝头两块青黑，那是二十年跪经留下的疤，比当年北境的冻疮更深。
……
子时的寒潭腾起胭脂色雾气，灰袍人摘下兜帽时，左脸灼痕浮动赤色灵气。
他指尖挑着半截焦黑的桃木簪，簪头残存的一瓣杏花突然泛起青光，映得潭底水清澈深幽。
"还记得染坊雨檐下的青苔味么？"灰袍人将桃木簪掷向潭心，水面顿时浮现出阿宁绣嫁衣的虚影。顾慎为手中刑剑突然调转，剑柄朱雀纹裂开，露出内层镌刻的"宁"字，是当年他亲手刻的定情印记。
潭水开始沸腾，灰袍人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疤痕，那形状竟与顾慎为掌心的冻疮疤一模一样："当年我选修仙道，你选渡红尘，如今倒都成了提线偶！"他徒手抓住顾慎为刺来的剑锋，血珠顺着剑身流进朱雀纹，这剑突然发出二十年未闻的悲鸣。
顾慎为右眼血色褪去刹那，反手将刑剑捅穿自己左肩。极乐针飞出，身上缠绕的金丝咒文开始燃烧："阿宁的绣线..."他嘶吼着捏碎咒文，寒潭四周的草木炸裂。
灰袍人趁机将桃木簪残片钉入他天灵，潭底浮出半幅褪色绣帕。顾慎为突然安静下来，指尖抚过帕上歪斜的杏花，月光扫过他斑白的鬓角，一滴清泪坠入潭水，竟将翻涌的血咒冻成冰晶。
"只剩三刻清明。"灰袍人咳着血沫消失在雾中，顾慎为颤抖着撕下执法袍内衬，就着血水画出幅染坊图，檐角缺了块青瓦的位置，与他记忆中藏桃木簪的墙缝重合。
无情道
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