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亭中央悬着一盏灯笼,灯下是一壶酒,无论何时来,亭子里都不会少了酒。今夜,秦几重和季老头来到亭中,却并未坐下来饮酒。
“人居一世,如风吹尘。此事,你可千万要慎重啊!”季老头道。
“我相信舟羡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可以,我真想继续隐瞒下去。”秦几重苦笑了一下。
“虞哥哥有事……”江蓠本附在原逝耳边嗫嚅着,却不想被他用手捂住了嘴。
只听秦几重继续说道:“当年我真是糊涂至极,连自己妻子怀了身孕都浑然不觉,如今我还有何颜面再见他们母子。”秦几重一拳打在柱上,裂缝似蜘蛛网一样散开。
季老头连连叹声:“当年之事,无论对错,于她而言都是一生的情仇。要她在那里生养孩子,必是吃了不少苦,可见她没有一件事有负于你。”
“是我辜负了她。我不明白,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已经怀了孩子?我不明白,事发之后,她为何还要生下我的骨肉?我不想她死,却从没想过她要如何活。二十年了,我早就该死,早就该死。”
“死并不是个好法子,死只会让活着的人更痛苦。莫忘了,你现在还有蓠儿。”
原逝的手已被江蓠的眼泪沾湿,她忽然觉得父亲离她好远,远得几乎像个陌生人。父亲无颜面对他们母子,那她和她的母亲,又算什么呢?
“若让蓠儿知晓,她会怨我的。到时,非但儿子不认我,恐怕连女儿也会离我而去。”秦几重仰头望天,心中唏嘘不已,“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想再伤害到我的两个孩子。”
“爹,蓠儿都听见了,你告诉蓠儿,他们是谁?”江蓠再也忍不住,哭着从竹丛后跑了出来。一同出现的,自然还有原逝。
这是他的儿女,秦几重越是想隐瞒却越是瞒不住。不管四季更迭几载,风云变幻几度,不管他还能不能做秦几重,他都无法不再做原劭庭。
“蓠儿,都是爹不好,你别恨爹。”
“爹,他们母子到底是谁?”江蓠泣下如雨。
原劭庭抹去江蓠脸上的泪水,道:“蓠儿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哥哥?”
“爹什么意思,爹是说我认识哥哥?”
原劭庭看了看原逝道:“若不是蓠儿,爹恐怕这一生都不能认识他。蓠儿问哥哥是谁,他和你一样,方才也躲在竹丛里偷听啊。”
“什么?原哥哥是哥哥!”待江蓠惊愕地看向原逝时,他已是一掌飞出,只不过这一掌轻易便被季老头挡下。
“无论你有多大的怨恨,劭庭都是你的亲生父亲。”季老头叹气道。
这个名字再不会有错,他早该怀疑到的。“亲生父亲?他有何资格做我父亲?”原逝凄冷地笑了几声。
江蓠上前扶住原逝道:“哥哥,都怪我,我不该拉着你偷听,我求求你别生气。”
原逝狠狠一扬手道:“你走开,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话,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江蓠,你可真是有个疼爱你的好父亲。”他无意间见过原家残缺无几的家谱,他知道原劭庭的孩子名字中皆有“江”字。
“爹会疼爱哥哥的,江蓠也会好好对哥哥。其实哥哥很在乎爹,对不对?”
原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纵身凌空一跃,便消失不见。
二十多年前,正当妙龄的慕宁羲是月沉宫宫主最喜爱的徒儿。某天,宫中有两位外出采买的姑娘惨遭凌辱杀害,月沉宫为了报仇雪耻,扬言誓要杀尽一切有嫌疑之人。慕宁羲自然也要为她的小师妹报仇,只不过很不巧,她的第一次行动即被一位路见不平的男人所妨碍。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原劭庭。慕宁羲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逃走。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原劭庭并未就此离开,反而承诺帮助她寻找真凶。事实上,那时的原劭庭,只是为了阻止她们杀害更多无辜性命而已。所幸,最后仇人找到了,尽管他们没有死在慕宁羲手下,但比死也好不了多少。慕宁羲之所以没取他们性命,是因为她知道,身旁的原劭庭虽然一言不发,但他一定不喜欢自己杀人。
以此结缘,两人互生情愫,终成夫妻。于慕宁羲,她为区区一个男人,不仅没有手刃仇雠,而且还叛逃出师门。于原劭庭,他身为名门之后,却罔顾江湖正义,协助月沉宫滥杀无辜,铸成大错。江湖把矛头指向了这对夫妻,因此两人遭到正邪各路门派追杀。所谓“邪”,为的是诛杀叛徒;所谓“正”,表面上是为维护正义,实则有不少是对原家的《朔风剑谱》虎视眈眈。
为避开无谓的是非争斗,也为给慕宁羲一个安乐的家,原劭庭决定带着她隐退江湖。慕宁羲说她想回儿时的故乡,那里也许已杳无人烟,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那里曾有疼她的父亲,现在会有爱她的丈夫,将来还会有他们可爱的孩子,原劭庭笑着答应了。
在慕宁羲幼时,她父亲曾带她去过一个神秘的山洞,并告诉她那枚唤作“凤凰眼”的玉佩,可以打开洞中雕刻着凤凰的石门。只是她父亲身体羸弱,不久病重,便将她送予别人,分别时父亲亲手将玉佩挂在她脖上,嘱咐她宁可玉碎,不可使其落入贼人之手。
“若是把剑谱藏到山洞里,一定没有人能找到。给,从今日起,我便把玉佩托付给你。”慕宁羲微笑着。《朔风剑谱》凝聚了原家数代人的心血,原劭庭不忍付之一炬,如藏之于山洞,哪怕将来他有个好歹,也可避免殃及剑谱。一番思量后,他从妻子手里接过了玉佩。
凭着极其模糊的记忆和不错的运气,两人找到了那个山洞,第一道石门打开,是一条通道,幽暗不知其深。玉佩发出的夜光正好够两人前行,在第二道石门开启后,越往里走光线却越发明朗,直到通道尽头的石室,竟有两扇石窗和外界相通,窗上镂刻着仙鹤,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从石壁上斑驳的字画可以看出,这是某个春秋王的陵墓,内有珍宝无数,王陵曾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陵家族,可惜家族姓氏已不可考证。外间石室供四时祭祀,凤凰眼只可开闭两道石门。
当然,原劭庭和慕宁羲对地宫的珍宝并无一丝想法,在藏好《朔风剑谱》后,两人便迅速离开。怎料下山途中,两人却遇上了一伙四处探掘的盗墓贼,要命的是这伙盗墓贼不仅清楚这附近有座春秋王陵,还偏偏暗中认出了原劭庭。数日之后,江湖中便又掀起一阵风浪,有人传原劭庭躲在浮林城外一二百里的山野中,他还得到了流失的宝物——凤凰眼。
剑谱尚为暗抢,凤凰眼却大可明争。这下,原劭庭又多了一条该死的理由。那日他喝了一夜的酒,他无法再继续忍受像亡命之徒一般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决定,无论是何后果,他都要带他的妻子回原家。
众人的嘴脸他已看清,放眼整个江湖,值得他信任的挚友只有两人,其一是虞居远,其二便是上官续。相比之下,上官续孑然一身、四处漂泊,更经得住他的牵连。此外,尚有一位早已退隐世外的长者,对他亦师亦友,此人叫季衡子。那夜,他决定的第二件事便是以死挽回原家的声誉,有这二人相助,他想他至少可以保住慕宁羲的性命。
对慕宁羲而言,只要能和原劭庭相守,是生是死她都不会惧怕。只不过她并不知道原劭庭的决心,不知道上官续和他的淡水交情有多深,她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叫季衡子。
十二月望日,寒风刺骨,这种日子若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没有几个人会出门找罪受。恰好,原劭庭就有非做不可的事。这日,他要在归鸿崖上,做个了断。
魏家庄、祁连庄、崇瑚庄、逸骠门、孤穹山……,归鸿崖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当时魏庄主提议,只要原劭庭杀了慕宁羲,并交出凤凰眼,他依然可以做回昔日的侠客,毕竟他的错皆因女人而起。
没有过多的犹豫,原劭庭便答应杀死他的结发妻子,这本就是他早已决定好的。他会将慕宁羲打落崖下,而后自尽。落崖后的慕宁羲定会彻底跟他决裂,如此即使她日后重回月沉宫,宫主也会念在往昔的师徒情分上,留她一条生路。
慕宁羲本以为自己是来和原劭庭同生共死的,直到原劭庭狠狠一掌落在她胸口,她才幡然醒悟。她清楚原劭庭若要她死,她便没有活的可能。当她一剑刺中原劭庭心口时,不禁又面露惊恐,往后退了好几步。原劭庭欺身上前,任谁都看得出,他是真心要杀了她。
“宁羲,来世我再向你赔罪。”声音很轻,除了慕宁羲,再没有人听到。
“来世?我只求能做鬼,我要你今生再无宁日!”慕宁羲瞪着他,眼里是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原劭庭已将她逼至崖边,温柔一笑,他自以为很快便可终结这一切。此时,原劭庭后背忽然传来一阵酸痛,显然这是被暗器所伤,而且这极有可能是月沉宫的暗器。归鸿崖之约,月沉宫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原劭庭只希望今日她们是来救慕宁羲的。
他的希望没有落空,还没有人来得及阻拦,月沉宫宫主便以最快的速度带走了慕宁羲。如此下来,最后只留一件事要做,一件最简单的事。
可惜这最简单的事他却并没有得逞,因为有人不准他自尽,有人要杀他以赢得凤凰眼,而这个人正是上官续。按照计划,上官续本不应该出现在崖上,现在他不但出现了,而且还把原劭庭打落了崖。
这不是原劭庭的意思,却是上官续和季衡子谋定的结果。
天又亮了。
“好多好多事我都没听懂,可我知道爹虽然受了好多苦,爹还是很爱哥哥的娘亲。那我娘呢?我娘到底是谁?我真的是爹的女儿么?”江蓠哭道,她从未流过这样多的眼泪。
原劭庭拥抱住江蓠,眼里也涌出了泪:“蓠儿当然是爹的女儿,蓠儿永远都是爹的宝贝女儿。”
“爹还是不敢提起我娘,我知道了,爹根本就不知道我娘是谁。”江蓠从原劭庭怀里脱开,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舟羡,一定要把蓠儿平安带回来。”虞居远朝追出去的舟羡喊了喊,又转身对原劭庭道,“唉,这,大哥!蓠儿母亲的事究竟为何不能说个清楚?”
原劭庭苦笑一声道:“此事说不清楚,不如不说。难不成连你也怀疑她不是我的女儿?”
虞居远道:“大哥和蓠儿,父女至亲岂会有假?我是怕孩子心里打了个死结。”
“你不必多虑。”季衡子却呵呵笑了两声,道,“劭庭养出来的宝贝女儿,可不是个会打死结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