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四月初，寅时三刻，邺都尚且沉浸在靛青色晨雾中。
邺城军营内，八百虎贲持戟立于三重玉阶，玄甲映着初阳泛起冷光。
韩馥端坐于髹金螭纹榻上，看阶下文武分列如棋——左首沮授紫绶银印，右列审配抱牍垂目，张郃、高览铁甲未卸，血腥气混着雾气在殿中浮沉。
一行人站定后不久，朝廷的封赏诏书便送来了。
韩馥率领此战将士前去接旨。
“宣——”
黄门令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
青铜编钟骤响，十二面朱雀旗无风自动。
“裨将军张郃，阵斩贼酋左髭丈八，破敌先登。”
尚书郎展开竹简，声如裂帛，“赐都亭侯，食邑百户，授‘破阵中郎将’印，赏环首刀一柄、筒袖铠一副！”
张郃踏前接印，铁靴在青砖上叩出回音。
“末将愿为主公肝脑涂地！”
“牙门将军高览，固守中军，箭压群寇。”
尚书郎的声调突然低了三度，“赐东莱亭侯，食邑八十户，授‘镇山校尉’符，赏武弁大冠一顶、犀兕甲一副。”
高览的谢恩声卡在喉头。
亭侯与都亭侯虽只差一字，按律却要少二十户实封，更别提校尉符只能调动本部兵马。
不过，张郃单骑袭杀贼酋左髭丈八，救下主公韩馥也是事实，此刻高览只恨当日不是自己斩了那左髭丈八。
“末将领命，拜谢主公！”
随后尚书郎展开髹漆樟木牍，边缘残留火燎痕迹，是先前自洛阳城内带出来的。
尚书郎顿了顿，再次拔高声调说出韩馥的封赏：
“丞相韩馥，披坚执锐，剿除贼寇。”
“加封安国侯，增邑千户，赐金斧钺、朱户纳陛。”
百官齐颂声里，韩馥指尖划过斧钺礼器。
“臣韩馥，领旨谢恩！”
受封时，韩馥想起了同样立下大功的虾仁、审配、沮授三人，本来是有给予他们的封赏的，不过这三人无一例外都拒绝了，他们对韩馥说自己乃是韩馥麾下幕僚，而非汉臣，不应受此封赏，那时韩馥心底不由得感慨，自己真是遇到了良臣啊，于是从自己的府库中拿了些金银财物作为封赏，并承诺自己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的。
领命退下时，张郃的血红披风不经意间扫过高览箭囊，而后高览率先开口：
“儁乂兄的印纽真是别致。”
高览摩挲着符节上的云雷纹，“听说邯郸铁矿新出种磁石，某改日给儁乂兄铠甲镶个护心镜？”
护心镜在汉代称‘掩膊’，高览此语乃是提醒张郃‘掩藏锋芒’，毕竟桀骜不驯的麴义还在外领兵作战，若是让他知道张郃先他一步受此都亭侯封赏，怕是要心生怨气了。
张郃听闻此言一愣，也是想到了麴义，随即拱手道：
“那敢情好，某在此谢过高兄了。”
“不敢不敢，今后用兵还望你我二人合力啊。”
“哈哈哈，我还担心高兄会因封赏一事心有不满呢，如今看来，高兄果然敞亮，走走走，庆功宴还未准备完成，弟先请高兄去酒肆喝一杯。”
阶下青砖映着二人的影子，一个如枪挺直，一个似盾微曲。
随后“枪”率先伸手拉着“盾”往外走，此二人便并排走入城中一家小酒肆，对着月光小酌几杯。
……
邺都，丞相府。
刚刚脱下一身盔甲的韩馥正欲歇息，却不曾想审配求见。
丞相府侍卫来报：“丞相，审配求见。”
于是他挥挥手说道：
“正南？这么晚了，难道有急事？快，快请进来。”
“诺！”
不一会，只见有些衣衫不整的审配捧着一大叠军功簿过来了。
韩馥看了看那一叠军功簿，对审配劝说道：
“正南啊，此刻天色已晚，梳理军功也不急于一时，我看给将士们的封赏明日再做决定吧。”
只见审配听完这话，脸上的凝重之色却未曾散去，他摇了摇头，将军功簿放在桌上，随后说道：
“主公，臣要说的并非此事。”
审配坐了下来，用手把军功簿翻的哗啦作响，露出藏在夹层内的绢图。
审配看了一眼这绢图后，他郑重地将它递给韩馥，小心地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主公，今日密探来报，渤海太守……不，现在该称呼他为关东联军盟主了，关东联军盟主袁绍暗中扶持党羽，欲吞我冀州。”
韩馥定睛一看，绢图上标注袁绍势力的朱砂点，正从渤海郡蔓延而来。
“这……本相都未曾阻拦他于渤海募兵，他安敢如此啊！”
“主公，此事重大，臣不敢延误，故而深夜来访，还望恕罪。”
“嗯，无妨，我已知晓此事，正南快回去歇息吧，来日再做打算。”
“遵命，臣告退。”
烛光下，韩馥深深看了一眼绢图上的朱砂点，长叹一口气：
“唉，这天下已经乱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嫌不够呢？”
随后，心烦意乱的韩馥草草洗漱一番，准备前去歇息。
不经意间，韩馥瞥见月光穿过屋子里的小型承露盘时，铜仙人掌心突然坠下一滴赤露。
这让他想起三日前太史令的密报：『北辰移位，邺都分野有客星犯紫微』。
韩馥这下子困意全无，他紧紧盯着那铜仙人，仿佛那铜仙人就是袁绍一般。
月光穿过承露盘上的铜仙人，在“安国侯”金印投下细密格栅，仿佛有张巨网正要罩住整个冀州。
“世事维艰啊，不知我韩馥，能否抵挡得住四世三公的袁氏和袁氏那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呢？”
自言自语之间，韩馥眼前浮现拒受封赏的虾仁、沮授、审配身影，又想起远在函谷关的潘凤，想起在巨鹿郡练水军的赵浮、程涣二将，以及近日随自己出征黑山的张郃、高览二将，心中不由得安定些许。
随即，韩馥抽出配剑，一剑将承露盘上的铜仙人砍倒，喃喃自语道：
“袁绍，你有你的天下门生，我有我的冀州幕僚，若要夺这冀州，那便从我韩馥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心中愁绪消散，韩馥回到自己的卧榻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