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混着香灰在青石板上淌成小河，城隍庙前那对泣血石狮的脚下，王寡妇正用豁口瓷碗舀混着鱼鳞的雨水。
她三日前当掉亡夫的玉佩换来的粟米，此刻正泡在隔壁酒肆泼出来的雄黄酒里。
"让让！都让让！"巡防营的破锣嗓子劈开人群，马蹄踏碎李记糕饼铺的蒸笼。桂花糕滚进血水里，被逃命的人踩成朱砂色的泥。
掌柜抱着断成两截的擀面杖蹲在柜台下，柜面上插着半截流光溢彩的飞剑，两个时辰前峨眉女尼与江晏斗法时脱手的兵器。
西市口的老槐树着了火，雷击木在火中爆出金铁交鸣声。
卖炊饼的刘二蜷在树根处，怀里紧捂的油纸包渗出黑血。他今晨用祖坟前最后三炷香灰裹的炊饼，原是给高热不退的小女儿求的驱邪符。
"我的囡囡..."他沾着面粉的手抠进树皮，浑然不觉火星已经爬上裤腿。直到赤霄观主的拂尘扫过树冠，带着真火的焦叶落在他背上，把皮肉烧出《度人经》的纹路。
漕运码头的货箱在剑气中炸成齑粉，陈四的渔船载着半舱冰尸往南漂。
昨夜他冒死捞起沉在江心的玉净瓶，今晨妻子就七窍流血，临死前攥着瓶底刻的"慈航"二字。船头挂的渔网兜着三岁幼子的尸体，网眼里卡着片合欢宗弟子的金箔甲。
"造孽啊..."城东土地庙前的老乞丐把馊饭扣在神像头顶。他今早亲眼看见典当行张掌柜被虎符吸干精血，那张掌柜昨日还施舍过他半块血玉髓雕的残佛，现在那佛头正嵌在他溃烂的膝盖里，止住了脓血却止不住疼。
更夫赵四的尸体挂在望江楼飞檐下，手里铜锣反着光，把对街胭脂铺的幌子切成碎片。卖胭脂的芸娘缩在柜台底，怀中襁褓沾满金粉，那是江晏弹指击退青城剑阵时，震碎半条街的窗棂屑。婴孩吮着混了朱砂的乳汁，啼哭竟与九曲河底的战鼓声同调。
"天杀的仙人..."棺材铺孙老板数着新刻的桃木牌位，忽然被破门而入的江湖人掀翻供桌。那人胸口插着半截峨眉刺，血手印按在"慈父孙大年之位"的灵牌上。
后院传来孙家儿媳的尖叫，赤霄观的五雷符劈焦了她晾晒的婴孩尿布。
暮色降临时，雨丝里混进了雪月楼的香灰。阿芷赤脚走过遍地碎瓷的长街，腕间断铃在尸体堆里清响如招魂。
她身后跟着二十八个目光呆滞的孩童，每人手里捧着件染血的奇珍：缺角的青铜鼎盛着脑浆，裂纹的翡翠镯套着断手，连珠算盘上串着眼球做珠。
打更人的铜锣从屋檐坠落，惊起满城乌鸦。它们叼着带肉丝的碎玉飞向青铜柱，像在给某场古老的献祭运送祭品。
九曲河突然倒流，冲开义庄停尸板的浪头里，浮起王寡妇那碗没喝完的粟米粥。
……
破庙的蛛网在夜风里打颤，李固安借着篝火数药瓶的声音格外清晰。
乔雨用衣袖反复擦拭青玄剑，剑身映出她紧抿的唇线，这动作她做了十七遍，自打决定去焚天谷救人开始。
"雄黄粉只剩半钱。"李固安把药瓶挨个插回腰带，手指在"鹤顶红"的标签上停顿，"真要给孩子们用迷魂散？"
乔雨将磨刀石按在剑锋上，砂砾声碾碎庙外的鸦啼："欧阳靖的地牢布满幻阵，清醒着反而更痛苦。"她想起一年前自己从血魔宗离开时，指甲缝里还留着同伴的眼珠碎屑。
李固安忽然抓起药杵捣碎野菊，汁液溅在功德碑的"慈"字上："东街口那个跛脚娃，今早高热说胡话，嚷着要......"话音被布帛撕裂声截断，乔雨正把里衣撕成布条缠剑柄，缠到第三圈时打了个死结。
篝火把李固安的影子投在破庙墙上，像团化不开的墨。乔雨忽然抓起他正在整理的雄黄粉，细碎的金粉从指缝漏进火堆，炸出几点幽蓝火星。
"那年谷雨，我家后山后山的鸢尾开得特别好。"她盯着窜高的火苗，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江阎偷了坛竹叶青，我们拿麦子泡酒......"药瓶从膝头滚落，骨碌碌转了三圈。
李固安穿针的手顿了顿。月光漏过瓦缝，照见乔雨腕间褪色的旧疤，那是被铁链锁了三年留下的。
"阿萝怕黑。"她又抓起止血散往火里撒，"地牢石缝里长毒蘑菇，紫色的，会发光......"白烟呛乔雨咳嗽，李固安忙把水囊递过去，却被她攥住手腕。
"你见过活人剥茧吗？"乔雨眼底跳着两点火苗，"他们给孩子们喂白蚕丝，等从喉咙钻出来时......"水囊突然炸开，浸湿她半边衣襟。
李固安忽而惊醒，转而不知所措，她已恢复冷脸："卯时该喂药了。"
李固安擦着银针的手微微发颤。
"其实我吃过那个蘑菇。"她突然掰碎干粮，碎屑撒成北斗七星，"紫色的，苦得像烧糊的剑鞘。"夜风卷着火堆里的灰烬，有几片落在她发间，像早生的华发。
她捏着阿萝编制的虫子，虫须的手忽然僵住，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江阎说鸢尾花汁能染指甲......我染红过三百个孩子的指尖......"
篝火"啪"地爆开颗松子。李固安看见她左手小指有道浅粉旧痕，像是被什么灼伤过。
"该磨剑了。"乔雨猛地起身，剑鞘撞翻药篓。当归滚到佛像脚边，沾满陈年蛛网。李固安弯腰去捡，听见她背过身呢喃："阿萝腕上的银镯......原本是拴药人的锁链......"
夜枭的啼叫撕开寂静。乔雨已经抱着剑冥想，眉心拧成解不开的死结。
李固安把外袍盖在她身上时，发现她把剑攥的很紧。
……
江阎指尖的赤玉钉忽然发烫，雪月楼顶的残月与血魔宗地牢那夜的弯刀般相似。
他碾碎掌心的合欢铃碎片，鎏金粉末竟凝成乔雨十四岁的眉眼，那日她刚被丢进蛊池，发梢还粘着撕咬她脚踝的食尸蚁。
地牢阴潮的石壁上，乔雨用断甲刻满歪扭的剑诀。江阎奉命来取她心头血时，见她正把最后半块馍掰给笼中药人。
那药人颈后的"柒拾玖"编号，此刻正烙在雪月楼新来的琴姬身上。
"师兄的剑在抖。"少女时期的乔雨咧嘴笑，血沫子溅在江晏衣摆。她锁骨还钉着禁灵锁，却能用碎瓷片划出半招青玄剑式。
江阎至今记得自己捏碎她腕骨时，那声闷哼里裹着的冷笑："你这血煞决......火候差得远。"
最烈的记忆是惊蛰夜。乔雨拖着断腿爬过尸坑，怀里抱着个眼盲的药人孩童。江阎的剑尖抵住她咽喉时，暴雨正冲刷着孩童脸上的脓疮。"让开。"她眼底映着天雷紫电，"不然我嚼舌自尽，你们拿什么试新蛊？"
江阎鬼使神差地错开半步。那晚他跪在刑堂领了三十透骨鞭，鞭稍铁刺勾出的血肉里，混着乔雨逃跑时扬在他衣领的苍耳籽。
后来他在她住过的石室里，找到墙缝里藏的野鸢尾——用血浇灌的，开得比宗主殿前的朱瑾还艳。
玄铁扇突然割破掌心，江阎从回忆抽身。铜镜里映出雪月楼花娘们惊恐的脸，她们腕间金铃与当年药人的锁链同响。
他捏碎妆台上的螺子黛，粉末在空中凝成乔雨破阵时的剑招，竟与十四岁那年她偷学的残式完美重合。
“合欢宗，给我滚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