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登时站起,连扇子也落了。
他穿着玄色深衣,去拿合卺的木瓢。
两瓣之间牵引的红丝,被他蛮力扯断。
他倒了半壶酒,端着其中半瓢,走至我的面前。
然后祭奠一般,横倒在地上。
一震惊雷滚过,我抱住了床沿。
红色的酒浸透毯子,也盖住了我的扇面。
他抓着我,让我跪在一个牌位跟前。
【你记住,她的名字,叫韩瑜。】
【是一个温柔心善的,医女。】
次日,我才从公爹那里知晓,原来他并非自愿娶我。
他们找我,是为了弥补王爷的亏空。
原来他早就有妻子,只是,从来不被家族所承认。
为了躲避这桩婚事,他甚至还曾,与她私奔。
只是最终,她还是选择成全,选择了自尽。
为了大局,公爹选择了隐瞒她的存在。
为了我的幸福,父亲选择了隐瞒韩氏和这整桩交易。
而沈牧昭,只知是我,用钱买了她的婚姻,买断了她妻子的命。
而一切,只是为了让我,摆脱贱籍。
其实这样想,又有什么错呢?
但凡我能少一点点喜悦,我就能多问一句:
住在未央宫北第的侯府世子,凭什么会娶一个,素为谋生的江南商户?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只有两个被欺骗的人,承担了所有苦果。
后来的日子,我也不是没有努力,尝试坦白。
可所有的努力,都敌不过他的怨念与偏见。
所有的示弱,也无法被我的骄傲所允许。
两个同样固执的人啊,本该是彼此最亲的人,却终结于互相折磨。
图什么呢?
表演情深吗?
比谁更能伤人么?
不如就此认栽,放手吧。
我翻过手,将五指张开,任由那片梨花落下来。
【当时不曾留意。】
【其实仔细想想,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注定要分离的。】
看不见春天的雪,抓不住的流沙。
还有一开始就象征着分离的,梨花。
【我不会逼着你签和离书了。】
【半月后,会有一场国宴。】
【如果你不介意丢了颜面,便带着我一起去吧。】
与其逼着同样固执的人,放弃不可能放弃的孝道。
不如另辟蹊径,自己成全自己。
13
国宴的那一天,我穿了一套月白带蓝的曲裾。
没带蔽膝,也没穿飞髾。
只是直觉感到,会有什么事。
简易端庄,总好过繁琐惹眼。
沈牧昭见了,却阴阳怪气,
【既然可以端庄,上次为何偏要打扮成那副勾栏式样?】
我不想与他纠缠,只是整了整广袖:
【那有些人明明可以睁眼,为何又总是选择装瞎呢?】
无非是有心没心罢了。
他额头跳动,知趣闭嘴。
我摇了摇头,略过他便走向了马车。
车轴辘辘转着,沈牧昭的眼也好像长在了我的身上。
我双眼由闭到睁,终于是没了耐心。
【侯爷要再这么看下去,妾身会误以为,你喜欢我。】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反而挪了半寸,朝我过来。
【我为何觉得,你变了许多?】
【侯爷说笑了,从未了解过的人,谈何说变?】
他的嘴角抽动一下,又坐了回去。
挪回去半寸,忽又坐到我的身边来,
【你怎知今日会有国宴,又为何,要突然进宫?】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总不成,说我忘了讨一碗孟婆汤吧。
【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门户,你踏不进去。】
冷不丁的,他突然一句。
我双手搭膝,突然便想起来公爹的葬礼上。
皇上曾扶了我一下。
就这一下,婆母便给我安了个魅惑男人的名头。
而沈牧昭,居然也就信了。
说我贪慕虚荣,妄图攀附更高的门楣。
但到底没抓到什么,便也就过去了。
如今想起来,从一清早开始,他便是处处看我不顺。
原来,不过又是怕我不知廉耻,丢了侯府的脸。
我冷笑出声,直盯着他看:
【踏得进去如何?踏不进去又如何?】
【侯爷你是能拦得住陛下,还是能制得了我?】
他额上突突,又不说话了。
我更觉好笑,
【放心,我答应你。】
【我们不会一直这样,相看两厌的。】
【贪慕虚荣也好,不知廉耻也罢。】
【总之,不会连累你的门楣。】
就在今日,最迟明日。
一切,就会有一个尽头的。
14
下车时,沈牧昭突然向我伸出手。
我顿了顿,看见上面有横纵沟壑的一条疤痕。
恍惚间想起,我的手上,曾经也有这样一道疤。
只不过,他的是刀伤,我是磨痕。
倒在驿站前的那一天,我们的手,曾经紧紧握着。
也曾经真心地认为:
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会携手走得更远。
可如今,我不这么认为了。
情势所需,与男女情爱,是不一样的。
一时良善,与一辈子的忍耐,更是不同的。
【这双手扶持的人,不该是我。】
从来也不会是我。
他愣了愣,僵住了。
我兀自整理好衣摆,端肃立在他的身侧,
【走吧。】
他领着我,一路穿过阙台、宫道。
我沉默地跟着,一路无言。
直到一个岔路口,有个仪容不修的婢女,突然歪倒在我和他的中间。
【侯爷,快去救救公主,公主她要自杀!】
他慌了神,连忙跟跑过去,跑了两步,又回来看我。
【我毕竟是阿瑗表哥,我去去就来。】
我觉得奇怪。
什么时候他要做什么,去哪儿,会主动报备了?
用他的话,失心疯了么?
【侯爷无需向我解释。】
【她毕竟是未来的侯夫人。】
我面无波澜,他的脸倒是五颜六色。
但终究也没说什么,便跟着去了。
我立在原地,等了又等,才觉不对。
公主自杀,自有郎卫和奴仆们来救。为何要隔着半个宫,来请他?
脑中一凉,口鼻处便传来一阵焦木之气。
抬起头,才发现窄长的天空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灰烬。
【失火了!】有人大喊。
【救火!快救火!】
宫道旁的郎卫也开始骚乱。
我回过头,想要往光亮处走。
但才走出两步,口鼻便被一块布堵住。
我挣扎着往前跑。
然后,就木桩一般下坠,撞上了地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