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低下头,冷哼一声。
我尊过老,可她爱过幼吗?
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才16岁,背井离乡,她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吗?
我早晚请安,端茶递水,换来过她一句心软吗?
我任劳任怨,出钱出力。
替她操持家中,替她笼络贵妇。
我那么真心地想要拿她当母亲看待,又换来了什么呢?
逢年过节,连上桌喝汤,都够不上资格。
哪怕我怀着她的亲孙女,也要让我一尸两命。
生怕我,挡了公主成为她儿媳妇的路。
一桩桩,一件件,你这个丈夫,无一知晓。
可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地,审判我。
【没什么意思。】
【顺从与讨好既无法改变我的出身,也不会改变你们的偏见。】
【所以,换你来忍。】
【忍得住,我陪你。忍不住,那便和离。】
他愣住了,讶异地就好像认不出我了。
我苦笑一声,又拿出上次一样的纸,
【签字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可意料之外地,他还是不肯动。
【到底是为什么?】
【你明明就那么嫌恶我。】
【难道你就这么想要和我,纠缠一辈子吗?!】
他扯过纸,又一次揉成了灰烬。
但这一次,他多出了几分耐心。
【因为阿爹临死前,我答应过他。】
【无论是谁,都不能取缔你的位置。】
【你出身低,你爹年岁已高,若再离异,你会无处可去。】
【所以,你是在…保护我?】
他默认了。
我几乎都要笑了。
【是因为公爹的遗言,还是因为,发自你的本心?】
他不说话了。
我便知道了。
答案,从未变过。
连我的危险在哪里都不清楚,连保护的心都不是本愿。
到底保护的,是什么呢?
【你想施舍给我屋檐,可我这一生的风雨,都是你带来的!】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我只需要,你的成全。】
【总之,我不会答应的。】
10
我沉默了。
赤脚站着。像立在冰上。
他也不说话了。
任由身后的梨花卷成一道道浪。
像风沙一样,打在他的背上。
我忍不住,抬手接住一瓣,突然就想起那年的边境村庄。
横尸遍野,残迹斑斑。
手掌大的雪雨中,图兰人像狼闻到了味,围住了我和我的羊。
【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红缨枪的大燕士兵?】
他们笨拙地比划着,然后,还拿出一幅画。
画的很不好,但能看出,他很高。再加上,那把带着红尾巴的枪。
我就知道,他在找我藏在羊圈里的人。
但我不会出卖他的。即便他们杀了阿爹阿娘,还要杀我的羊。
【不知道。】我使劲摇头。
没人怀疑,却也没人心软。
【没价值,杀了吧。羊留下。】
我听懂了,只是抱着羊蹲下。告诉她:【不要怕。】
阿爹阿娘说过,宁死也不能叛国。
他们做到了,我也不能落下。
我抱着羊,感觉到脖子上开始流出来烫烫的血。
但,不是我的,是前面一个图兰人。
两个、三个,还有那个大哥哥的。
茫茫的血沫模糊了我的眼睛,让我分不清是血还是雪。
但我看见,一个又一个身影从大哥哥的眼前倒下。
杀到最后一个,大哥哥也倒了。
【快跑。】他告诉我说。
【能活一个是一个。】
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让你别出来,你也出来了。】
【所以,我也不听你的。】
我说着,随手撒出一把沙土,然后扛着他的枪,刺入了最后一人的心脏。
【后面还有追兵,可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我可以背你。】
他侧着眼,看了看连山石都快分不清的戈壁,摇了摇头。
【你背不动我。】
【那要是我能呢?】
【男女授受不亲。】
【那简单,你以身相许不就好了?】
他呛住了。
我拆了羊圈,用它的枪为轴,做了一个板车。
又套了仅剩的食物,便带着他一起出发了。
一个大人,一个女孩,一只小白羊。
从星月初上,走到晨曦尽散。从鹅毛大雪,走到雪尽天光。
脚底磨破了,双肩也见了血,甚至小白羊也伤了。
终于,在一轮夕阳的见证下,走到了一个驿站。
店家出来的时候,我和他都起不了身了。
一阵风来,他还是用手帮我挡住了沙。
【你怎么走出来的?】他问我。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啊。】我告诉他。
【更幸运的是,我还有个罗盘。】
我拿下脖子上的挂绳,将一枚小鱼罗盘递到他的手里。
【喏,这个给你,就当是我给你的聘礼。】
【星辰风沙为证,记得,要为我守身如玉哦!】
11
当时一句玩笑,后来的半生磋磨。
我活下来了,却和他走散了。
我成了首富的女儿,跟着他到了江南。
我找遍了整个大燕,等了整整7年,都没有等到他。
父亲告诉我,【有时候,等不到的东西,或许也是帮你避开一劫。】
我不信。而上天也赞成我的回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摘星楼下,有个诗人,吹笛唱着。
有人起哄,
【王公子,群芳阁的韩姑娘还在问你呢,怎么就在这唱起来了?】
【是啊,你家孩子都快饿死了,你还留恋女人堆呢!】
我让他别唱了。
他不听。
我站在窗台上,举着弩机,一箭便劈断了他的笛子。
【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谁家姑娘会嫁你?】
我探出头去,看见他的笛子断成两节。
而他,落在梨花树下,一个人的怀里。
和雪山一样高的大哥哥,我认出了他。
但他,没有认出我。
【如此贪慕虚荣的女子,有何可求?!】
他评价我说。
但喜悦压垮了思考,我追上了他。跟着他,来到了我家。
厅堂里站着一个男人,还有后来的公爹。
他径直走进去,站在公爹身边,喊了一句:【爹】。
后堂里,父亲告诉我,他们是来求亲的。
他指着公爹前方的男子,问:
【你看看他,他是豫章王,嫁给他,你就是王爷的夫人。】
我听得很清楚,父亲说的是,夫人,不是正室。
但没关系,因为我的眼睛,只看着另一个人影。
【他叫什么?】
终于,我有机会得知他的名字。
【沈牧昭。】
【西平侯的世子。】
【我嫁给他。】
父亲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句:【爹爹知道了。】
后来,我真的如愿以偿。
我带着所有的欢喜,所有的记忆,还有一个装满黄沙的,香囊。
当了他的新娘子。
我想了又想,却扇之后,我该说什么呢?
当他认出我后,又会如何呢?
千万个设想,都不及对上的那一抹,寒冰一样的光。
【你可知,你的脚下,踩着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