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那被称作孟婆婆的老妪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费事地从架子上一方小罐里爬将出来，许是年纪大了，手脚也不甚灵便，鼓弄半天，才将满身的肉肉从罐子里挪出来，那罐子只一拳大的细口，一整只罐身也不过才酒坛般大小，竟能将那孟婆一整个地装进去。出来时身体脸面也都被挤压得变了形，不过待那孟婆出来以后，只是伸了个懒腰便很快舒展开了。
“我见那娘子生得十分地面善，孟婆婆怎地会如此怕她？”
“玉书，老身劝你也离她远一些，这妖怪诡计多端，又阴晴不定的，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与你翻脸呢，笑里藏刀、恩威并施是她惯用的手段了，你且小心些。”
“怎么会，我见那娘子与夫君甚是恩爱呢，同出同入、形影不离的。”
“什么夫君，她懂得什么是恩，什么是爱，只不过照着世人的夫妻有样学样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位相貌清俊的小相公了，希望他早日看清那女妖的真面目，不要被她骗得一无所有、生死两难才好。”孟婆一头银发，佝偻着背，满脸沟壑，咳了两声，便转身兀自进了后厨。
出了孟婆客栈，蔷薇与周公子二人便立刻被卷入了这片车水马龙之中。
午夜的奈何桥，人来人往，各自提灯。街边叫卖的小贩，有胭脂水粉、钗头配饰，也有瓦陶瓶罐、泥面糖人，品类繁多、应有尽有，除了小贩，还有诸多类似布庄、酒招、饭馆的店家，熙熙攘攘的景象竟让人生出了一番重返人间的错觉。
“见过幽冥灯么？喏。”蔷薇一手扯着那周公子的衣袖，一手指向天上。
那周公子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些幽冥灯，成片成片竟都浮于半空之中，把天空照得宛如白昼一般。
“难怪被称作幽冥灯，这些灯竟真如幽冥一般悬浮于空中。甚是有趣。有了幽冥灯，这奈何桥便也与人间白昼别无二致了。”
“这些都是那孟老婆子的杰作。前面还有呢，这一整条街全都是。”顺着蔷薇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望也望不到头的明亮，“前面还有一座热闹非凡的红楼，去看看？”
“好。”
说是红楼，果真是非常之‘红’。迎风飘动的红绸，熠熠生辉的红灯挂满了飞檐挂壁的三层古楼。
这里不仅有酒香四溢，饭菜可口，更有佳丽奏乐、美人为舞，散于众宾客间，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这里也是那孟老婆子的。不过，她很少来这里，用她的话说，太吵闹了，不喜。”
蔷薇说着，松了手，转身跃入堂中。转动的裙摆如绚烂绽开的花朵。她那如玉一般雕琢的俏面上，漾开清风一样的笑。
她叫蔷薇，是我的娘子啊。即便没入众美人间，她依旧是最夺目的那一个，无论在哪，她总能让人第一眼便瞩目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是那群星中的月、群山中的峰，她的光芒与卓越是怎么都无法掩盖的。我周正何其有幸，能得如此美人与我共赴奈何。莫说是为她死了，就便是有朝一日为她成灰成烟又如何？！周正想着，一路被她的笑不自觉地牵引，无论走到哪里，目光都无法停下看她。
“相公发什么愣呢？”
“娘子你听到了吗？”
“什么？”
“为夫的心。”
“怎么听不到，跟打鼓似的，嘻嘻……”蔷薇笑着，轻轻拍了拍怀里已化为种子的那颗心。温柔的触感传来，那是幸福的抚慰，周正笑了，向前牵起她的手，一把拽入怀里，吻了上去。
“这里这么多美人，你怎地也不看一眼？净拿我作怪。”蔷薇羞红了脸，温柔地挣脱了他。
周正笑道：“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修的什么道？缘的哪位君？”蔷薇敛了笑，一双含情眸子深深切切地看他。
周正也敛起笑容，郑重其事，道了一句：“禁欢道，摇香君。”
他的心又跳了，跳得厉害。宛如受惊的兔子，在怀里躁动不安。
“相公……”
“嗯？”
“你跟我来！”
话音刚落，蔷薇便拉着周正步出红楼，一路疾奔，穿过几条街巷。越往前，幽冥灯便越发稀落。直至再看不到一盏，渐渐地，再往前，光亮便彻底被一团团流萤所取代。
“这是哪里？”徐徐夜风吹过，已经跑了好几条街的周正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是去阴曹地府的路，世人皆唤作黄泉路。这里开满了……”蔷薇说着，缓缓停下了。
“彼岸花……”周正随声应和着，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花一瓣连着一瓣，一片连着一片，红得像血，赤得如火，一路烧向那无尽的天际。
“这一路走来，四处皆是沙尘与枯叶，为何偏偏这里可以开得出花来？而且开得如此娇艳，绵延不断。”
“枯木逢春，久旱逢霖。你所看到的不是花，是一位将军炽热的爱。他把自己的热血洒在了这里，所以才开出了这永世不败的花来。”蔷薇轻轻地叹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三千年的世事变幻，要不是遇到你，我几乎都要忘记他了……”
“你哭了？”周正迷惘地望着她，望着她快要溢出眼角的泪水。
“我……会哭……”蔷薇摸了摸湿润的眼角，不可思议地望着沾在指尖的水，“这是泪水？”
“蔷薇……蔷薇……你说过，摇香所有人都可以叫，但是蔷薇只许我一人叫。所以……”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深情道，“你是所有人的摇香，却只是我一个人的蔷薇，是不是？”
“你……你怎么记得？那时候你明明……喝了孟婆汤……”
“是啊，我记得。看来，一会回去还得再多喝几碗才行……”周正笑道，将蔷薇拥得更紧了，“蔷薇，我多希望，你喝了那汤也能够忘掉前尘……蔷薇，我求你，别把我丢掉，好吗？”
“我们该回去了……”蔷薇淡漠地说着，稍稍用力，便挣脱了他紧紧拥抱的双臂，转身的裙摆依旧如花开绚烂，只是没了那清风一般的微笑。
“蔷薇……”他在心底一遍遍低声呢喃，却没有叫出声。
因为他知道，她听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