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彼天册(一)
秦崝娘舅家中有一对鲁姓兄妹,男孩叫云毕,女孩叫闵萱。他们住在“毕云堡”,那是距离秦家堡很远的地方,骑马也要两三天的路程。可是再远也仍在芸山之中。毕云堡坐落在 “翠雪峰” 的“毕云台”,那是个很美的地方;站在城楼上放眼望去,除了远处的高峰,便是茫茫云海,宛似身在仙境一般。
翠雪峰是秦家堡原先的故址,乃当年各家先辈刚到芸山时所安身之地。不过随着居民越来越多,周围的天然物产已无法供给人们日常所需,大伙便只好往芸山深处迁寻,想找到能赖以为生、更适合居住的所在。至于当初在“毕云堡”留守的居民,便一直留在了翠雪峰,特别是那些做造酒生意的,很是舍不得翠雪峰的“雪泉”和“笑林”!
之所以叫“雪泉”是因为那处的泉水四季如一,不但清凉无比,且水质明澈、入口甘甜,对于浸曲和酿酒自是再合适不过了。而“笑林”乃是一片奇异的树林,它离奇古怪之处便是一旦进去了,你就会笑!无论你是伤心还是难过,进去后都非笑不可,似乎心中的悲苦在这一瞬之间就烟消云散。就算最心爱的人突然在你面前死去,你也不会流出一滴眼泪,甚至无法感到难过;而他死时也是带着笑的,仿佛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人人都这么传扬着,不过这只是大家的猜想和传说,至今也没有人死在笑林里面,至今也没有人知道死在林中是否不会感到痛楚,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去知道这个答案。但有一件事大家是知道的,笑树的树叶特别大、特别香,将酿酒用的粮食煮好后铺摆在笑叶上晾着,让树叶的芬芳慢慢透到粮食中,最后酿出的酒便会带着笑树的清香,人们喝下去也一样会笑,虽然不会笑太久,但总是开心的——除了开心,其余的事都不记得了。
先辈们替这酒取了个名字,叫作“无心酿”!无心便是无意,无意既是真心;世间烦恼尽在心间,凡事用心过头必生愁苦,若想事事无心又谈何容易!唯有神仙中人方可办到。凡夫俗子就是想破了脑袋,却也无法可施,到不如求那片刻逍遥,一醉离心。
“无心酿”人们都喜欢,因为大家都是凡夫,都会有烦恼;烦恼忘不了就该喝酒,喝了慢慢就记不得了。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对谁都有效,唯独雨西例外,她的心好像早就离得太远,喝再多也不起作用。无心酿是给有心之人喝的,秦崝有心,也有烦恼;他爱喝酒,却不愿用酒去忘记烦恼,他以为这么做既亵渎了酒,也无法真的解决烦恼。
于是他带着烦恼来到了笑林,那是秦崝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他慕名而来,也并没有失望。他笑得很开心,心中的烦恼似乎也忘了,但临走时却不忘摘下几片笑树的叶子。他带着叶子由翠雪峰回到秦家堡,一路上笑了三天三夜,见到雨西时整张脸都已笑肿。雨西刚见到他便闻到一阵清香,于是也笑了起来。
后来秦崝在床上又躺了三天三夜,既不能吃饭,也无法喝水;他付出的代价虽有点大,却解决了自己心中一些烦恼,同时也替别人带来了欢乐。事后听说过这件事的人,每个都笑得合不拢嘴,每个人都想去笑林带几片叶子回来,但大家只是想一想,并没有人真的去这么做,也许大多数人都缺少一样东西,一种叫 “决心” 的东西。于是大家的烦恼还在,无心酿也越来越受欢迎,它在两座山峰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使两地的居民一直保持着情感的维系。
毕云堡的鲁家在这方面着实出了不少力气,每隔一段时间,便与其余酒铺将一车车的无心酿运到秦家堡,鲁氏两兄妹每次也随着长辈一道而来,乘着机会在秦家玩上几天,等大人们办完了事,再和车队一同回去。尤其将近冬天的时候,鲁云毕和鲁闵萱就会留在秦家长住,冬季过完又再离去,因为冬季的翠雪峰实在是太冷。
每当鲁氏兄妹到来秦家,雨西就变得很少在外露面,独个留在房中,足不出户,也不知是因为怕冷还是故意避开他们兄妹二人。
秦崝和鲁氏兄妹关系极好,每日一起习文练武,一起玩乐,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感情跟亲兄妹也差不了多少。
鲁云毕身形瘦小,但是武功很高,因此时常都有人来找他比试,而他每次都毫不费力的将对方打败,败得很惨,有时候甚至将对方置于死地。他曾说:“既然找我打,我就要狠狠的跟他打,打到他站不起来,最好让他永远都起不来,这样以后就不会有太多人再打扰我练功。”
秦崝武功虽也不错,但和云毕相比就差得太远。两人平时虽是朋友,但在练武的时候,云毕就成了他的师傅。云毕曾对他说:“我的武功比你高,是因为我的运气比你好!你在这方面的运气却只有我的一半,还有一半你放在了木雕和画笔上。你喜欢用剑,也喜欢刻刀与画笔,你心中无法割舍的东西太多;就像你的剑,过于花哨,过于讲究。运剑需要专心,专一!须得去除心中其他的感情,若是感情杂了,剑势易偏、剑气不纯。你的情感越是简单,越是专一,出剑就越凌厉。所以,既然要出剑,又何必去留情!剑乃凶器,心若不狠,人便无法与剑合一,将多余的感情放下,你的剑才能杀人,你的运气才会好!
“这也是为何我的运气总比大多数人要好!只要日夜不断勤学苦练,就能熟练的理解与运用武功招式,娴熟就能加强两者之间的运气!我出手总是比他们快些,并非真的比他们快,只是我见识与经验比他们高!心中日日夜夜都想着武功招式,因此我看得比他们远,知道对方会如何使出每一招每一式。快到了极致,比拼的便是反应;经验上的反应,内心的反应!只要掌控了对方出招之前的反应,就算自己出手慢些,也能比他快;这种快并不是速度,而是准!这种准是各方的计算归于一点!”
秦崝虽然明白他的道理,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里的情,于是他只好摇了摇头、叹了叹气,笑道:“这世上多姿多彩,能做的事也形形色色,难道除了练武之外,就没有别的事能吸引你?”
云毕也摇了摇头,笑道:“它们纵然有些颜色,又怎比得了我宝剑的光华?剑光不但迷人,还能要命!”
云毕有一副俊朗的外表,剑眉鹰眼,左眼下生有一颗泪痔,但美中不足的是脸上那一道浅红的刀疤,自右眼外角延至发梢。那是他幼年与闵萱练剑时所被误伤,当时云毕满面鲜红,血液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闵萱的宝剑也落到了地上,上面也有血,血光映着她惨白的俏脸,脸上在抽搐、手脚在发抖,她呆立当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事后那段时期,只要一提及此事,闵萱便会哭泣不止;至此以后,闵萱对习武就失去了兴趣。
闵萱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她也喜欢看书,她说看书不仅能赚便宜,还能长寿!古人花一辈子写的书,她一两天就看完了,至今为止,她心里的所见所识已有了上万岁,自己看着虽小,却实在已可当大多数人的曾曾祖母!她和雨西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给秦崝的感觉永远是那么热情和亲切;而雨西对待秦崝,却总是冷漠而神秘,使秦崝摸不着头脑。闵萱容貌不算好看,别的孩子都说她丑,但是秦崝不这样认为,闵萱的相貌虽比大多数女孩差了许多,但她会的东西,却比大多数女孩要多得多,除了武功以外,她好像什么都懂一点,还时常像大人一样去评论天下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评论云毕和秦崝之间的事。
她曾对秦崝说:“两人武斗,若非想拼命的话,都会攻守兼备,来来往往;若是真心要杀对方,或许数招之间便能有结果,除非对方拼命挡驾躲闪。为何云毕下手那么狠,只因想快些结束便需使上杀招,否则他们还真以为练武是用来切磋的吗!
“云毕出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攻击对方要害。速度不能太慢,否则就被对方先制;不能太快,不然力道就不稳,由此失了准头。他如今的造诣,还无法用力量去驾驭速度;速度快了必然弱,需要同等的内力去弥补。他明白,他很聪明,他避实击虚,比更纯粹的东西,比心!
“为了锻炼自己的心,平日里练武俱是以寡敌众,谁只要能打中他一次,都会得到相符的奖赏。所以云毕每次都在挨打、都在受伤,好在一次比一次轻。他认为身体既然有愈合的作用,无论是伤口还是淤青,都会随着时间而复原;人身本就是做好了被揍的准备而来到世上,若不趁早多挨点揍,以后老了岂非要吃亏?挨打就是在和身体打交道,让身体记住,并更好的配合自己的心!
“他如今的心已经很快,快到没有任何牵绊,快到一招就能致命!但别人不是来拼命的,别人会想下一招该如何打,敌人这招之后又有什么变化!念头一多心就不专,决心会被拉长,气势就弱了。即使对方比云毕快,决心却差远了。云毕心中只有一点,一念;一念之中包含了他的全力,他的决心!”
闵萱一面是夸赞兄长手段高明,另一面却是将兄长的武功路数尽皆说与秦崝知道,惟愿他能由此得到些许启发。萱每次说完云毕的好处后,也不忘再提提秦崝的:“他比你快;你比他远!你的武功虽然大大不如他,但终有一日还是会胜过云毕。因为你心地善良,动武总是为了保护别人,为了天下太平;云毕动武是为了打倒别人,为了天下无敌。在这里,他很快就能天下无敌了,但天下太平却遥遥无期,你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你俩一个是为了别人,一个是为了自己;自己只有一个,而别人却有很多,他早晚有一天会不如你,在此之前,你也势必会放下手中的刻刀和画笔。收心,把别处的心念都收回来,你的剑就有神了,毕竟在眼前这个世上,宝剑要有用得多!剑虽然是凶器,那也要看在谁手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可杀人,也可救人。你就算想用笔救人,那也得先学好剑,保护好你的笔!”
云毕和秦崝虽然身有武艺,但在闵萱面前也讨不了什么便宜,这并非二人让着她,只是这世上大多事情都绝非用兵器和画笔可以解决的,闵萱不但能看清很多事情,还能解决很多事情。在她看来,男人女人固然有强弱之分,但是处世之道则全凭自身法性,火有火用,水有水用;金子可化为粮食,粮食也可以变成金子。
她常说:“练武有什么用!又累又苦,傻瓜才去练武,在一个人想杀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有很多种方法,起码我现在就有十种。”她说胜者未必需要绝世的武功,但一定需要敏慧的头脑与坚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