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宫灯在穿堂风中摇曳,烛泪顺着鎏金烛台蜿蜒而下。
“你没事吧?”或许是她脸色太过难看,连皇后都有些不忍起来。
信念崩塌带来的锥心之痛,皇后也曾经历过,她知道那种感受。
“我没事,你继续说。”寤歌挥了挥手,拒绝了皇后的搀扶。鞋子碾过满地狼藉,踉跄着退到廊柱旁,此时此刻她不愿相信任何人。
“你相信本宫说的?”开口前皇后特意又问了一嘴。
“你继续说”,寤歌低垂着头颅,垂落的发丝间隐隐能看到她额头青筋暴起:“真假与否,我自会判断。”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进衣袖。
“开战前,完颜鹤鸣曾派人给兴帝送过来一封亲笔信,当时兴帝昏迷,太子掌权,本宫故见过。是以今夜兴帝对你的态度,那封信想必他也是知道了,不然就算是救驾有功他亦不会对你委以重任。”
同床共枕近三十年,皇后对她这位枕边人倒是了如指掌。
“所以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寤歌声音都在颤抖,她竟然感觉到了害怕,害怕那封信真如她所想的那样。
“只有二十一个字:爱徒阿寤身陷囹圄,孤特陈兵以相迎,完颜鹤鸣敬上。”
“呵呵,哈哈哈哈……”
寤歌突然跪倒在地,仰天大笑起来:“我所效忠的、出生入死的,猜我、忌我,屡次陷我于死地;而我所敌对的,斩杀无数的国家,竟不惜出兵作战也要迎我回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惊雷劈开浓墨般的夜色,电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寤歌突然起身,一把揪住了皇后的领子,“所以,不管是太子要迎娶我的提议、还是你将我放至身边、甚至于兴帝让我继续留任宫中,都并不是真正看重我,而是要将我作为人质软禁于这皇宫内院。”
“毕竟,这整个大兴,还有哪里比这深宫内院更看守森严、高手如云、插翅难飞呢?”
寤歌字字泣血,声声振聋发聩。暴雨疯狂拍打着琉璃瓦,积水顺着檐角神兽张开的獠牙倾泻而下。她心脏有些难受,那是被亲近之人背刺的刺痛。
“皇后娘娘,我江家祖训——忠君效国。你告诉我,是不是错了?”
“你说啊,是不是错了?”
皇后在说出口前就猜想过寤歌会情绪波动,但她没料到反应会这么大,甚至到了疯癫的地步。
她想理性发言,但抬头就望进了那满是猩红血泪的眼眶中。
“忠君效国本没错,错的是人,是他吕哲,是他被权利迷了眼,是他辜负了你,辜负了江家,辜负了所有人!!”
感觉到颈上的手劲渐渐变小,继而松手,皇后暗中松了口气。
“你想不想报仇,现在就有一个机会。”皇后趁着这人心绪不稳,循循善诱。
烛火突然爆开灯花,将她扭曲的影子投在盘龙柱上。
身侧那人侧了侧脑袋,显然是在倾听。
“太子有一子,于昨夜诞生,你去杀了他!!”皇后凶光毕露,眼神里满是狠意。窗外狂风卷起满地落叶,裹挟着血腥气从窗缝里钻进来。
寤歌蹙了下眉,没作声。
皇后还在那自说自话。
“去年东宫谋逆,吕哲却轻拿轻放,我本以为他是念及亲情,现在想来根本是缓兵之计。他身有隐疾,无法再孕育子嗣;太子无子,身无疾而唯心不愿。吕哲为子嗣传承,特指使太子侍妾偷精暗结,孕育龙子;龙子生,太子死。”
见寤歌还是毫无反应,皇后也急了,“你恨兴帝对不对,你想报仇对不对?他身居高位极难刺杀,而那个婴儿却好下手的多。太子已死,只要那个孩子也死了,大兴皇位继承人唯留邹野一人。到那时不管是真心也好、还是被逼无奈也罢,大兴下一任帝王必是邹野。”
“邹野倾心于你,若你有意必可荣登后位。届时于内你有军中旧部,于外你有蛮族亲师,待日后诞下麟儿,地位更是固若金汤。”
“或者你若想更近一步,仿那前朝武周王登上那至高之位都无不可。”
“你说话啊,我故意刺杀吕哲,为你献上那救驾之功,可不是让你在这心慈手软的!!”
“你疯了!!”良久,寤歌清亮开口,明显感觉到她对皇后多了份冷意。
“对,我是疯了,我早就被这吃人的皇宫逼疯了。”临至此,皇后亦不再假装,“三十年了,我进宫已经三十年了。他们说进了宫,当了皇后,那就是母仪天下的典范,不可私德有损,不可狂妄嫉妒,要大度,要宽容。如妃说得对,我这一辈子,活得是循规蹈矩,窝窝囊囊。我抛弃了我的自由,抛弃了年少私慕,为了家族,为了所谓狗屁的朝局稳定嫁给了吕哲。可结果了,姓吕的狼心狗肺,既要我稳定后宫又施秘药让我一辈子无所出。太子,对,他确实资质平庸,但他对他父王从不曾有过弑杀之心啊……”
“可吕哲说杀就杀了,说杀就杀了……”
“如妃是你杀的?”寤歌对这些控诉不置可否,只突然问道。
“对,没错,就是我杀的。”皇后发髻散乱,眼神有些阴森,沾着血的手指在柱子上划出狰狞痕迹,“吕哲中情蛊多年,就算有丘孜族长为他解蛊,但只要如妃死,他必会元气大伤。”
所以这才是兴帝突然吐血昏迷的真相吗?
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道紫电劈开夜幕,让所有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有一缕彻骨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很久之前在白单听到的一首童谣突然涌进寤歌脑中。
【天苍苍,地茫茫,猪牛羊儿肚中藏。
道荒荒,路凉凉,风云雷电作伴行。
日丧丧,夜盲盲,妻离子散山河亡。
花香香,木长长,大千世界在何方……”】
【“大千世界在何方?”】
大门被狂风吹得吱吱作响,雕花门扉在风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要脱离铰链。她脚步失重地往门外走去,任雨水打湿了脸庞,仿佛这样眼泪就不曾有过了。
“你不能走,你还没答应我呢!”皇后一把将寤歌的大腿抱住,哪还管有没有被地面上的碎片刺伤,“我知道那个孩子在哪,我刚刚闻到吕哲身上的香味了,那是容贵妃亲自调配的千步香。此香薰人肌骨,不生百病,但香味难留。他必是刚从容贵妃寝宫出来。”
寤歌抬脚欲走,却不想皇后毫无放手的迹象。暴雨将两人浇得透湿,缠枝莲纹的裙裾与百鸟朝凤的华服在泥水里绞作一团。
“娘娘,您尊贵一生,临了……真要这样斯文扫地吗?”寤歌强忍着怒意说道。雨水顺着她颤抖的睫毛滚落,混着不知是泪是雨的水痕。
“不,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寤歌用力将腿上的手指掰开,有咯咯骨裂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朝雨中冲去。
大雨纷纷,寤歌毫无目的地走在漆黑的宫巷中,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脊背上,她任由雨水冲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身上的污垢。
她突然感觉到心脏剧痛,扶着宫墙的手指在砖缝里抠出血来,紧接着那疼痛越来越严重,仿佛要将她吞没。
“皇后自缢了,皇后自缢了!!”不知是谁这么大喊了声。
她奋力地转身回跑,脚步在青石板上有些打滑。宫门一层又一层,像一层又一层枷锁,怎么也跑不完。雨水模糊了视线,朱漆宫门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
最终她站在了凤仪宫大敞的宫门外。积水漫过石阶,浸湿了素白袜履。
长方形的门框深处,白绫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有一人半吊在半空中,身上白色亵衣上用鲜血写着“吕哲”两个大字。
血迹未干,和着手腕的鲜血顺着衣衫流落下来,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滴答滴答,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