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庭燕先见到那只枯手,吓得直将倚在一边的短剑握在手里。本端着酒壶,欲来结识赵庭燕的王公子,方至桌边,陡然见赵庭燕此般动静,顺着她的目光便瞧见那只诡异枯手。
当下这王公子被吓得直把酒壶抛掉,转身抱头钻到桌下。骆嵩却受了无妄之灾,一壶葡萄酒当头浇下,酒壶还砸在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包。
若换做从前骆嵩笑笑便作罢,可自从又融了两次墨九神识,那暴脾气便会时而发作一下。此时骆嵩一手拽住王公子的衣领,稍一使劲便将之自桌下扽了出来。另一手伸出捏住那枯手,便一下提溜进来一物。赵庭燕与吴莫细看之下原是一人,只是太瘦蜷成一团。
骆嵩没起身,便将二人摔在一旁。那双眼又微微眯起,好似刀锋的锐利目光,盯得王公子和那枯瘦人影打了几个哆嗦。
“你二人是要作甚!”骆嵩一掌拍在桌上,比官老爷的惊堂木还响,整个饭厅都静了片刻。
“鄙人王衡,自小怕鬼怪,原欲来与三位吃上两杯酒结识一番,不想坏了大侠心情。”王衡颤巍巍起身告罪。
“我看不像是来结识我们三人,倒像是色胆包天的淫虫,想来结识轻薄这位小姐的吧。”骆嵩倒也不大声,说话间对着王衡就是一壶酒当头浇下,“我这算是扯平,意欲轻薄这位小姐之事往后再算,且站一边去。”
骆嵩说完,那王衡悄摸摸地往一边挪去,只听骆嵩又再开口:“站这里。”
骆嵩拿起做拐杖的木棍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地板,王衡看到,只得硬着头皮站到这活祖宗身边。
“你又是…”骆嵩对着枯瘦人影还没问出一句,只听噗的一声,随后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骆嵩离得最近忍着熏天臭气,斜眼瞧见王衡在一旁讪笑。骆嵩当即抬手,啪的一棍子打在王衡的屁股上,只见王衡一蹦三尺高还夹带着杀猪般的嚎叫。
“是你让我站在这的…”落地的王衡揉着屁股嚅嗫道,看得赵庭燕与吴莫二人笑的前仰后合,全然忘了之前的恐惧。
“站那边去!”骆嵩想发作,但一想这自作自受的事,好歹忍了下来,便指了指更远些的地方。
随后转向那枯瘦人影,开口道:“你又是为做什么而来此处。”
那人勉力将手抬起指着饭桌,散乱头发之下隐约看见张口,看口型似是在说饿。
赵庭燕心软,看这人枯瘦如柴,又想到儿时逃荒的情形,不觉地眼中泛酸,将刚上桌的笋片滑里脊端到这人跟前,还未及转身取双筷子给他。这人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
未消片刻,一大盘子笋片里脊便一扫而空。赵庭燕又给他一碗茶水也一饮而尽。这吃相看得一旁站着的王衡直摇头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若是你落魄至此,也不见得比他好些。”赵庭燕瞟了王衡一眼说道。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当能回我话了吧?”骆嵩盯着那人问道。
那人站起来,一双油手在胸前揩了揩,顺了顺蓬乱的头发,又整了整破烂不堪的衣衫,躬身一揖道:“这位好汉,晚生姓孟名锦程字元谢,是自北地渤州而来,只为拜齐先生为师,学书画之艺。”
说到此处叹了口气,见骆嵩几人未开口便继续说下去:“哪知到了这易州与澄州交界处,遇着贼匪,随身财物尽被劫了去。好在路上遇着好心农户,给了我些干粮,方才到了棠陵。”
孟锦程说到此处又讨了碗水,这碗却是缓缓饮尽,饮完用袖口沾了沾嘴角,方再开口道:“谁知入城需查籍册,行李早被劫去,哪里寻来。竟被当做流寇给捉了起来,被关在三四十人一间的大牢里,每日餐食都是用抢的,我这瘦弱身子如何能抢到?”
“每日只能如乞丐般向那些囚徒讨些食。常常都是换来一通老拳,心情好了分我一口残羹。这才没被饿死,丢尽脸面尊严,可我也晓得了什么都没活着要紧。”说到此处孟锦程在蓬乱头发下的双眼似是闪着泪光。
“就在今日午后,飞羽军剿灭了棠陵外的那伙贼寇,压来匪首认人,方才证我清白,将我扔出大牢,随后闻着味来到此处,刚扶着墙站定,便被好汉拎了进来。”
“原是虚惊一场,二位得罪。”此刻骆嵩消了火,恭谦的性子做了主,心下着实过意不去。
只见骆嵩缓缓起身,正要抬手告罪。王衡与孟锦程一见骆嵩抬手,当时便侧过身缩起脖子,那副唯诺模样,好似日日被训小媳妇。看得赵庭燕与吴莫又好一阵子乐呵。
“仲商失礼了,二位见罪。”骆嵩说话间,正欲回身取酒,只听闻楼外甲胄相击与疾步行军声传来。抬眼向窗外望去,足有二百黑甲飞羽军将九棠馆团团围住。原本喧嚣热闹的厅中霎时间静了下来,初还有碗筷交碰之声,几弹指间,厅中便静得落针可闻。
骆嵩向大门处看去,三人入得厅中。当中一人虽也是黑甲,却与飞羽军轻甲制式不同,是通身覆之的重甲明光。此人手中倒提长刀,也非飞羽军制,刀身与刀柄几乎一般长短,通身约有八尺。此刀配合远射弓弩便是大衍早年以步胜骑的关键,名曰陌刀,后来大衍疆土北扩西进,有了马场,军中便只戍边部队会有配此昂贵军备。有言一刀一户一年调,便是说普通均田户,一年的调金只够打上一柄陌刀。
此人大步流星地向厅内走去,每步都听得地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让人怕哪条木板不结实一脚踩烂掉下酒窖里去。走至一桌前,三人站定,领头之人双眼圆睁,四下瞧了一圈,即便朗声道:“我等是飞羽军驻易州二团,我是本团校尉郑翼,接报今有诸匪首聚会于此,在座诸位,还请稍坐。”
说罢招手,门外的一位火长并着军士十人入得厅中,直朝骆嵩几人走来。走至雅座边,领头火长锵然抽刀,身后军士亦随之抽刀搭弩。
“你等当真猖狂,胆敢在我飞羽军驻地,方圆十里内集会,如今还不被我飞羽军一网打尽?”火长轻笑开口,指着孟锦程接着道,“做得不错,将功折罪,当能免去一死。”
孟锦程左右望望,本就脏兮兮的脸,现下更难看了,冲着骆嵩几人直摆手,开口:“晚生从不说谎,晚生此来棠陵确是为拜师学艺!”
“你已投诚,如今我等在此莫怕这班贼寇。”那火长一把揪住孟锦程后领猛地拽到一边,只见他踉踉跄跄几步依旧未站稳,一屁股坐倒在地。十人结队,随即将骆嵩几人团团围住。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孟锦程又恼又屈,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可倒,便就手拿了一旁桌边的酒壶,用力砸在地上,可偏没碎。他捡起又砸,砸了几次依旧未碎,带着哭腔大号起来:“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连你这酒壶也欺我!”
本噤若寒蝉的厅里食客,见到孟锦程这般滑稽模样不少都笑出了声。郑翼见状提刀一挥,将面前的桌子一刀两断,开口道:“匪首现已寻得,其余人等按序出厅。”当即厅中鸦雀无声,众食客随着军士引导,尽数出了九棠馆。此时郑翼方才朝骆嵩等人看去。
“郑校尉,久仰!”骆嵩被围,并不慌张,更拿起桌上酒杯,开口道,“骆嵩敬校尉一杯。”
“不敢!”郑翼再一招手,围在楼外的飞羽军半数涌入馆中,楼外的飞羽军将九棠馆的窗门尽数关上,闲杂人等皆不得近九棠馆十步之内。
馆内客房业已派人把守,无人得入此厅。一百军士便是一百劲弩,只等一声令下,诛杀恶首。赵庭燕则手握短剑,欲上前开口表面身份,却被骆嵩拦下。寂静无声中的对峙,杀意仿佛凝固了空气,只待风云骤起时,开启一场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