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后小舅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去开门。
小舅子的老婆带着女儿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舅子的老婆一进门就一脸迷惑地追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先是问W。W没有回应,她就又看向小舅子。
小舅子只是简单说了句姐夫出事了,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女儿进门后一直呆呆地站在客厅,她看看W,又看看小舅子,完全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W这时坐在那里又开始抽泣了起来。
后来女儿终于开口低声问着我爸怎么了,他人呢?
女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见没人回应她,她先是看W,W一直抽泣着没说话,于是她就又看向小舅子。
小舅子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小舅子看着女儿,小舅子低声跟女儿说着文文你爸没了,医生说是突发心脏病。
女儿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转头再次看向W,显然是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定的说法。
但W一直在抽泣,显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
你们别骗我,我爸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女儿一遍遍说着,女儿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眼前的气氛显然让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女儿试图朝卧室方向走去。
小舅子把她拦住,小舅子让他老婆帮忙把女儿拉到W身边,两个成年人连拉带拽地让女儿在W身旁坐了下来。
W一直在抽泣,情绪早已再次激动起来。
女儿还是在一遍遍追问着,得不到W的回应,只有小舅子和他老婆一直在试图安慰她。
女儿还在一遍遍说着让我进去看看,我不相信。
女儿一次次试图从那里站起来,女儿已经激动地哭了起来。
但小舅子和他老婆还是拦着她,显然是怕她受到惊吓。
后来W终于哭哭啼啼着说文文你爸真的没了,妈妈今天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了。
然后她就语无伦次地说起来,于是也就知道了她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女儿有东西忘在家里没带去学校,女儿先是给自己打电话,打不通后她就打给了W。W跟着打自己的电话,发现也打不通。于是她就先把女儿要的东西送去了学校,隔了半天后发现自己的电话还是打不通,那时她就已经起了疑心。因为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就算电话暂时打不通,自己过一会看到了肯定还是会打回去的。W办完事情刚好要路过这里,于是她就跑过来看了。
要是我早点过来就好了,要是我早点知道你爸有心脏病就好了。
W一直在哭哭啼啼自责着,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莫名其妙跟着难受起来。
这事情她能有什么责任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她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呢?
女儿很快放大声音呜呜哭了起来。
小舅子的老婆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一个房子里三个女人同时在哭,房子里乱成了一团。
女儿一边哭一边还在不断地说着要进卧室去看看。
小舅子还是拦着她,小舅子还是怕把她吓着。
三个女人的哭声一直持续着,像是无休无止一样。
小舅子搬了把椅子到沙发对面隔着茶几坐了下来,小舅子抽起烟来,小舅子就像是个正在看表演的观众。
不想看着眼前这一切,于是就走到后面那个房间的窗口。
夜色中看到下面楼道口那里还站着几个人,都是附近的邻居。
看得出来他们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但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房子里的哭声盖过了一切。
身后的哭声一直持续着,站在那里与站在客厅其实根本没多大区别。
后来就又走了回来,又去书房呆了一会,但呆的时间也并没多少。
持续的哭声终于稍显缓和后又回到了客厅。
女儿后来反倒是第一个镇静下来的,女儿不再哭泣,女儿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很快女儿就抬起头看向卧室的方向,女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起来:妈,我想进去看看我爸,这没什么可怕的。
女儿一连重复说了好几遍,表情完全是不可思议的镇静,态度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坚决。
W犹豫着,很快W站起来试图带女儿进去。
对面的小舅子起身说我带文文进去好了。
W就站在那里没动,这时女儿早已站了起来。
小舅子带着女儿走向卧室,W也跟着走向卧室,小舅子的老婆也跟了过去。
于是也就跟着走了过去。
几个人走进卧室,小舅子的老婆并没有进去,她只是站在门外张望了一眼,很快就又走回了客厅。
卧室的吸顶灯一直开着,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内的一切。
自己的身体就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身体用被子盖了起来,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
母女俩站在靠近柜子一侧的床边,女儿在里面,更靠近自己身体头部的位置。W站在女儿身侧,W似乎随时都在担心着女儿。
想起来这是W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走入这个房间,自从她把对门的老夫妻叫过来后就再没进过这个房间。
女儿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脸,长时间的凝视。
没过一会后看见眼泪从女儿脸上无声地流了下来,女儿像是毫无察觉一样,女儿开始低声喊着自己,一连喊了好几遍。
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显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回应。
站在一侧的W又开始抽泣了起来。
得不到回应的女儿伸出手去触碰自己那贴着身体摆放在那里的一只手,只是用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自己毫无反应的手指。
很快女儿就把手收了回去,没有哭叫,也没有呼喊,女儿只是怔怔地凝视着自己。
眼泪一直在流,毫无察觉的眼泪。
根本想不到女儿居然会如此的镇静,难以置信的镇静。
W始终没有任何的举动,她似乎都没正视过自己的身体,她只是站在女儿一旁抽泣,先是低声的,后来慢慢又变得激动起来。
后来站在床尾的小舅子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去了。
女儿一直默然站在那里毫无所动,女儿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
W也一直抽泣着毫无所动,抽泣声时大时小。
片刻之后女儿突然毫无征兆地扭头转身从W身侧挤过往卧室外面走去了。
小舅子于是就喊他姐姐,姐弟俩也跟着走出了卧室。
女儿回到客厅后就再没有坐到沙发那里去,女儿在餐桌那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女儿坐到那里后就再没有说过话,女儿不哭也不闹,完全像是机械一般木然坐在那里。
表面的镇静之下隐含着深深的悲痛。
不敢看女儿,那样子越看心里就越难受。
小舅子的老婆试图让女儿坐回到沙发那里去,一连说了好几遍,但女儿一点反应也没有。
W回到客厅后很快就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W又开始了哭哭啼啼的自责。
一切都像没完没了一样,不知何时才算结束。
几个人像是在房子里演着一出戏,但却不知道怎么演下去了。
后来终于听到小舅子的老婆说要不我先带文文回去吧。
小舅子看了看W然后对他老婆点了点头。
显然他们姐弟俩今晚打算留在这里守夜了。
女儿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点表示也没有,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拒绝。
小舅子的老婆起身跟女儿说文文我们先回去吧。
女儿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舅子的老婆走到女儿身旁,她把手轻轻放在女儿的肩上。女儿毫无抗拒,她顺从地从那里站了起来。
当她们决定离去的时候,就已经替自己作出了决定,决定跟着她们一起出去。
这是今天能走出这个房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个房子现在已经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被困了好几天的地方了。
当小舅子的老婆把门打开的时候,就跟着她们走了出去。
楼下已经没有聚在一起谈论的人了,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目送女儿由她舅妈拥搂着上车,目送那辆车子缓缓开走。
现在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在房子里被困了几天,现在终于有了一种重获自由的轻松感。
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其实根本感觉不到是在呼吸,没有空气涌入肺部的感觉,也没有空气从肺部排出去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有久违的亲切感,陌生而又熟悉。
其实眼前的一切根本没变过,只是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
自己那辆车就停在眼前几步路的开外,但它显然已不再属于自己。
自己的房子抬头就可见,但它显然也不再属于自己。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连自己显然也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走到车子的窗户旁往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切,但再也不可能打开车门坐进去了。
在那里茫然地站了一会,环顾着四周的一切。
后来就开始往前走,至于走哪条路根本已经不重要。
感觉就像平常晚上在小区里散步一样,但很快就发现此刻小区里走动的人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
估计有不少人是因为知道了小区里今天有人死了吧。
后来不自觉走到小区大门口那里,那里有一些临街的商铺。
在一家水果摊门口看到三四个人围在那里谈论着自己死掉的事情。
消息总是传播得很快,自己现在已是别人口中的新闻。
一个孤零零死在自己房子里的人,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说来说去无非那么点事,都是些道听途说或者添油加醋的妄加揣测,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与自己相关的一切现在成了别人的谈资,在别人的三言两语间自己的人生被胡乱拼凑着,被胡乱评价着。
根本没什么意思,于是就继续往前走。
不自觉间还是按照原来散步的惯常路线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后来走到小区西南角靠河的那个小公园那里。
小公园里有一些健身器械,平常晚上散步走到这里一般都会停下来锻炼一会。
一般都是先在小区绕一圈等时间晚了才会来这里,来太早的话这里就有很多人,大部分是些带着小孩的老人或者年轻妈妈,大人或是聊天或是看手机,小孩则是三五成群地追逐嬉闹。
现在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或者是因为下过雨的关系。
也有可能还是因为知道小区里死了人,那些大人今晚就没有带着小孩出来。
周遭一片寂静,除了不远处的高架上传来的车流声。
现在已经不可能到那些健身器械上去锻炼了,也没这个必要了。
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能干嘛,于是就在角落的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
下了一天的小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但显然停了并没有太久。周围的一切还是湿漉漉的,一切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抬头看看天空,看不到月亮,也不见任何的星星。
天空黑沉沉的,不知道是因为夜色已深还是因为上面积了厚厚的云层。
这一切都是熟悉的,以前也经常一个人默默坐在这里面对着这一切。
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呢?
根本就没什么可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时间像是根本用不完一样,但这用不完的时间又能用来做什么呢?
根本就没什么用。
后来又再次想到自己现在这种状态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过一段时间后又会起什么样的变化?
不得而知,接下去的一切都不得而知。
一直坐在那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期间有一只猫从不远处走过来,像个黑色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一开始并不确定那是只猫,看到的只是一对晃动着不断靠近的浑圆眼睛。
明亮的黄色,浑圆中心两道椭圆形的黑色。
晶莹剔透的黄,比黑暗更深的黑。
黑暗中看起来像个瘮人的幽灵,但很快就意识到那只不过是只猫而已。
看不清它的毛色,凭直觉应该是黑色或者深色的,如果是其它显眼的颜色,凭着远处那点路灯光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幽灵一样的生灵走到距离不远处的地方突然就停了下来,一直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靠近来的意图。
那对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这边,看上去像是能看到自己一样。
突然想到那种一直以来都未经证实的说法,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说法说某些动物的眼睛能够看到像自己现在这样幽灵一样的东西。
不确定眼前的这个生灵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此刻的自己。
心想着要不要弄出点什么动静试探一下看看它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想法还未付诸行动,眼前的生灵就突然转身钻入一旁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心生一丝遗憾,遗憾没有早点行动。
后来就一直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听起来像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说了声你好。
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根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以为那声音不可能会是在跟自己打招呼,看看周围并没什么人,又以为那只不过是一种误听的幻觉。
当那声音再次响起,终于确定显然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了。
那声音听起来应该来自左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双杠那里,但那地方空荡荡的,根本就不见人影。
你不用找了,你现在应该看不到我的,但是我能看到你。
那个声音解释着,但这样的解释只能让人更加疑惑。
我是河对面那个小区的,跟你一样也已经死了,死了有一星期了。这两天没事干我一直在附近转悠,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其实刚才我去过你家,听说这边有人死了我就过去看看。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有很多人,本来那时想和你说上几句的,但后来想想怕把你吓着就没跟你说,想不到现在在这里还是遇见你了。
后来就和这个看不见的男人聊了起来,但其实严格意义上这并不能算是聊天,这只不过是这个看不见的男人在告诉自己一些并不知道却又十分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根据这个男人所说的,自己过段时间也能像他看见自己一样看见他。只不过这个时间具体是多久并不一定,有些人刚死没多久就能看见了,有些人则需要过好几天才能看见。
当然,到时候你会发现你能看到的其实也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我们和那些活着的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以你这个年纪,你应该知道以前那种胶卷相机的底片吧,到时候你会发现你所能看到的东西和底片上的那个有点像。
男人努力描述着。
底片上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似乎还有点印象,但好像又不能完全准确地想像出来。
后来男人又说即使这种幽灵一样的状态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天这样的状态也会消失不见。至于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每个人也不一样,有些人没几天就不见了,有些人则能保持这种状态长达数月,根本就没什么规律可循。
至于消失以后又会怎么样,男人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也从来没见过。
估计那时候才算是真的死了吧,就像那些活着的人所形容的那样,魂飞魄散了。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说着一些彼此的事。
后来甚至可笑地试图弄明白活着的时候两人会不会认识,互相介绍着,又互相说着一些认识的人的名字,最终发现彼此真的完全不相识。
就算不认识,但我们肯定也见过面,我们住的这么近,菜场啊,超市啊,路上啊,我们肯定碰到过,只是互相不认识而已。
想想男人说的完全有道理,这种可能性显然完全可能存在。
活着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两个陌生人,现在死了以后居然还可以在一起聊上天。
想想也真是够可笑的。
那个男人并没有呆很长时间,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说完后没多久就告别了。
临走的时候男人又建议说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活着时想做却没有去做的事情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以后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向他道了谢,过了一会后就再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了,试着又跟他说话,但已经根本没有任何回应了,男人显然已经离去了。
于是就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后来真的按照男人的建议开始思考起自己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来。
但很快就发现真能想到的事情其实少之又少,自己的人生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早已如一潭死水不可能再起任何的波澜了。
本来就已是在浑浑噩噩地虚度时日,哪里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去做呢。
于是就又难免感慨起自己这苍白的人生来,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坐得久了,又有点腻了,于是就又起来开始四下走动起来,不知不觉间后来就走出了小区。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了很久,很快就走到了更远的地方,那距离之远对于活着时的散步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无论走了多久,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疲惫。
现在终于彻底成了一个没有归宿的游魂了。
后来觉得还是应该回去,现在还不是彻底告别的时候,于是又继续往回走。
往回走了没多久,天又开始下起雨来,这时马路上除了稀稀落落的车辆,已经很少看到行人了。
在雨中行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行走,在沉睡的城市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