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的日子总是跟着季节跟头把式地往前赶,一个季节的农忙紧跟着一个季节的农忙,这中间容不得有谁能消停下来匀称地喘口气儿。不过,农人们对于这样一年四季没个消停并不抱怨,相反,只要这一年有个好收成,这一年的血汗啊、劳累啊,都不是个事儿,相反,他们倒觉得只有这一年的辛劳才配得上这一年的收成。要是没有一年的劳累,这一年有了好收成,他们心里反而不觉得踏实。再说了,没有劳累哪有啥子收成?
“看这麦子的长势,齐大腿深了,今年午季儿应该是个好年成!”看着眼前长势喜人的麦子,邻居抬头看着牛二筢子笑着说,“再有个三、五天。麦子就要抽穗儿了。”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是啊,看这长势,今年的小麦亩产应该可以达到六百到七百斤。抽穗扬花这段时间只要天气顺当,灌浆时再下场小雨,午季儿这个收成就八八九九了。”
邻居抬头手打着眼罩子向四周围看了看天色,皱起眉头琢磨着说:“看这天色,最近这些日子天气不应该会有啥子操蛋的迹象。”
牛二筢子也抬头看了看四周围的天色,点了点头说:“这天色是不像最近会有操蛋的迹象。”
“小麦灌浆的那几天下场透雨,然后天气马上放晴,保不齐今年会有人家亩产能超过七百斤呢。”邻居说,“这几年麦种一年一个新品种,产量也一年一个样。”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说:“是啊,新品种一年一个样,价钱也一年高过一年啊!一年比一年贵,一亩地的麦种就是几十块。这几年我倒是闹不明白一件事儿,咋的这麦子就不能留种了?以前的麦子能够留种,第二年的产量也不比头年的少啊?咋的这新品种的麦子就不能留种了?说是这新品种的麦子留种,第二年不会发芽,就是发芽了,到时候也不会抽穗扬花儿。这中间有啥子说道儿?是不是他们就是想高价卖麦种,哄骗着咱们说不能留种?有时候我倒真想试试留种种个试试,但又怕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能抽穗扬花,到时候就白搭了种子化肥啥的,还耽误了收成。”
“我倒没有像你琢磨得这么多!”邻居说。
“咱们种庄稼也得琢磨成本,收进来的抵不上投进去的,这地也没个啥子种头儿,还要搭进去这一年泥里水里的劳累。”牛二筢子苦笑了一下,皱起眉头说,“这几年新品种的麦子是让咱们增加了收成,可每年往麦地里的投入也一年一年地增加,每年的收成五成都投进了地里,再加上公粮提留啥的,七、八成的收成都没了。就今年这个麦子的长势来说,按每亩地七百斤的产量,能净落到咱们囤里的一亩地也就一百多斤。按现在的小麦价格来说,这一年一亩地的收成就几十块钱。几十块钱,抵不上一个官员一个月的工资。回头再想想看,这一年咱们在这一亩地上流过多少汗?出过多少力?”
邻居一笑说:“不管咋的,总归比以前的日子强多了,最起码每天有白面馍馍吃。换在以前,谁敢想会有这样的日子?就算解放前的地主财主,他们也不能每天都有白面馍馍吃。就解放前咱们驴堆集最大的地主老开,每天也就是炒个鸡蛋熬锅小米粥,麦面馍馍还要加点儿秫面进去。”
“咱们的日子是比以前好多了,按说我这心里应该觉得满足了!可我这个人不知咋的了,总是喜欢私底下自己瞎琢磨,我就琢磨着咱们的日子好起来的同时,是不是会有人利用咱们的日子换个花样儿搞以前的那种剥削,并且还剥削得咱们心里还觉得高兴。不管是麦种还是别的庄稼种子,咋的需要一年一换?咋的就不能留种了?咋的这种子一年比一年贵?咋的这地里的化肥越上越多?那些专家咋的就说咱们沤出来的粪肥就不算是肥了?我就觉得这些都不应该啊!”
“琢磨那么多干啥,累心!咱们只管侍候好这几亩地,把日子过得滋润一些,那就是老天给了咱们很大的福气了。”邻居笑了笑说,“很多事儿,你琢磨了又能咋的?咱们这些泥腿子老百姓,就算把所有的事儿都琢磨明白了,还不是仍旧是泥腿子?所以说啊,我不像你琢磨这个琢磨那个,我呀,就只琢磨着咋的能让地里多打出二斗粮食,其它的我啥也不琢磨。”
牛二筢子难为情地一笑,说:“我这个人呀,就这个臭毛病。”
“不过,你这个毛病也好。不是你喜欢琢磨,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家境。”邻居笑着说,“就是你喜欢琢磨,琢磨出了发家的道道儿。当初别人家买牛耕地你买手扶拖拉机,村上的不少人背后笑话你,说你是瞎折腾,谁又能想到几年下来你用手扶拖拉机挣回来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老少爷们儿这才睡醒了一样,说还是你琢磨得远。虽说我不喜欢琢磨,可我还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你的琢磨,就拿今年你种植黄精这事儿来说吧,咱们村上的老少爷们儿有谁能琢磨出这个门道儿?后来大队分了黄精苗子让种,我呀,心思就在庄稼上,那些黄精苗子我栽种的时候,每一棵下面我都给埋了一大把碳铵,就两天的时间,那些黄精苗子都给化肥烧死了。这些天我瞅着你种的黄精长得精神,我心里倒有些后悔了。”
“别说黄精这事儿了,我心里也没个谱儿,还不知道是鸡还是蛋呢!说真的,就栽种的那些黄精,这些日子把我折腾得心里那个不踏实,都赶上心里放了炮仗了。”牛二筢子摇了摇头笑着说,“这事儿到今儿我都觉得自己琢磨得冒失了。”
“咋?我看你种的那些黄精长得挺精神的啊。”邻居不解地看着牛二筢子问。
“眼下是精神,以后的天气就是它们的鬼门关了。”牛二筢子说。
邻居一脸不解地看这牛二筢子,问:“咋?”
“天气大热大凉黄精这东西都吃不消。再过些日子就是大热的天气,我也不敢断定它们是不是能撑得过去。”牛二筢子笑了笑说,“不管咋的吧,成或不成,今年就是趟个水。”
听了牛二筢子这话,邻居的心里多少还是为自己当时把黄精苗折腾死了感到安慰。他琢磨了一阵儿,说:“咱们卧牛岗子也就是你,喜欢琢磨还有这个胆量,换上别人谁敢这样又搭工又搭心思没准成地折腾?”
“这趟路子就是这么回事儿,哪有一琢磨就能合适的门路?”牛二筢子说,“总归趟路子是要有两种心里打算的,要么趟的路子顺畅,要么趟的路子是一条死路。”
邻居琢磨了琢磨,点了点头说:“也是,啥事儿都得试试才知道成不成。”
“这路子趟成了,来年老少爷们儿都能放心栽种了。趟不成,以后老少爷们儿就不会再往这上面琢磨了。”牛二筢子说。
邻居仔细瞅了瞅牛二筢子,低头寻思了老半天,说:“难怪这些年老少爷们儿心里服气你,啥事儿你不光为自己琢磨,心里还想着老少爷们儿。”
“能琢磨出一条老少爷们儿都能走的门路,大家都能把日子过得光景滋润,咱心里能不敞亮?”牛二筢子说。
“老少爷们儿都有你这样的心思,邻里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了。”邻居叹了一声,“特别是土地到户之后,老少爷们儿的心里慢慢就只有自家了,想着自己的同时还能替别人着想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了。”
“我也看得出来这世道儿变了。”牛二筢子随着邻居也叹了一声,“没办法啊!是人都有私心,特别是土地到户单干之后,人的私心就越来越明显了,不像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的时候有良俗公德管束住,谁要是有个私心,大家都拿白眼瞅你。土地到户了,谁还会计较啥子良俗公德?只要对自己有利,有些人缺德的事儿都能做出来。”
“照这样,还不知道以后的世道会变成啥样儿呢?”邻居很担心似的说。
“变成啥样儿咱们管不着,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这民风民俗的事儿,不光是老少爷们儿自己的事儿,也要上面提倡和管束。咱们呀,不管别人咋的,也不管上面是不是提倡管束,咱们只要凭着自己的良心为人处世就成。”牛二筢子笑了笑。
邻居点了点头,看了看牛二筢子,又转过头看着眼前的麦子说:“这麦子要是每年都有今年这个劲头就好了。每年的麦子都有这个劲头,咱们的日子慢慢就能真的能滋润起来。”
牛二筢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跟你把账算了,苦苦哈哈地一年下来,这一亩地算不上有啥子收成,单靠这几亩地,没有其它啥子门路,咱们要真的把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邻居听牛二筢子说了这样一句半截话,回过头来看着牛二筢子,愣了半天说:“这老少爷们儿不都出外打工了吗?这也算是个门路啊!”
“这两年人们出外多少也挣了点儿钱回来,可你没有发现?乡镇和大队收钱的名堂也多了,人们拿回来的那点儿钱,乡镇和大队都瞪大两眼盯着呢。”牛二筢子叹了口气。
邻居琢磨着点了点头,又抬手挠了挠头。
“咱们呀,不能光指靠着这几亩地,也不能只琢磨着出外挣点儿血汗钱也算是门路。”牛二筢子望着眼前的麦子,“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啊,就得苦哈哈地往前奔!单只靠着这几亩地种庄稼,奔不出啥子光景来!”
邻居琢磨着牛二筢子的话,点了点头。忽地他紧盯着牛二筢子问:“不是我要戳你的疼处,我想让我家二小子学开车,就是不知道开车到底挣不挣钱,望春这几年到底往家里拿多少钱回来。”
牛二筢子苦笑了一下说:“开车是个挣钱的手艺,就看孩子成不成手。孩子成手了,那可赶上乡镇书记的工资。孩子不成手了,啥手艺都白搭。”
邻居看着牛二筢子,挠了挠头,心里由不得琢磨牛二筢子为啥说这样的话。
“咱们都是贴心贴肺的邻居,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望春这些年没往家里拿啥子钱,但我敢肯定他挣钱了,就是因为他不成手,挣的钱都给他败花了。你想啊,望秋开的小四轮子能跟大汽车想比?望秋开的小四轮子还能顾住这个家,他望春真的成手了,不比望秋挣得多几倍?”牛二筢子说,“我看你家的二小子成手,你就依着你的想法让他去学开车,保准以后他能把你们家养滋润了。我们家的望春啊,多亏着娶了小米这个通情达理的媳妇儿,换了别人,那还不把天给闹翻了?”
邻居点了点头,向牛二筢子竖了竖大拇指说:“你家小米那儿媳妇儿,就这个,老少爷们儿都服气,百里也不挑一。”
“咱们贴心贴肺的邻居我也不说啥子外道的话,自打小米嫁到咱们这个家,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咱们这个家亏欠着她小米。”牛二筢子心痛地说,“老少爷们儿眼里也看得清楚,自打小米嫁到咱们这个家之后,里里外外我少操了多少心?这个家给她打理得谁能说出个别辙的话来?就是望春那小子啊,让我这心里觉得亏欠她小米太多了!”
“望春这小子啊……”邻居见牛二筢子一脸的愧疚,随和着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