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菊花影视基地,来到一个特大型富豪区里面。
此时已经是黄昏落日,阴暗的云影像一个巨大的厕所笼罩在一大片豪华的别墅群上面,仿佛随时会漏水一般。
我行走在一条名为“大富豪步行街”的主道上,打算找家五星级酒店入住。
不过很奇怪,这里行人很少,举目望去都看不到一家酒店,那些什么发廊、会所、沐足店、按摩店、洗浴中心之类倒是不少,而且这些门店门前无一例外撒满了一地的小纸片。
这些倒是跟众多普通的大街十分相似,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前方转角处出现了一幕令我非常意外和吃惊的场景。
在一个高大威严的“豪门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前,竟然有四个人被绳子吊住了脖子,一动不动地悬挂在一个铁架子上,想必都已死去。
要是以前我一定感到十分害怕,但是自从前天经历了尸门那些事之后,我对这种场面已经免疫了。
我只是感到有些诡异,那个律师事务所大门是开着的,里面还亮着灯光,此时此刻,竟然无人去理会那四具遗体。
他们周围一个活人都没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就像四件晾在门外的过时的旧衣服一般,任凭风吹日晒,可收可不收。说实话,要是在其他地方,路边的垃圾还有一个阿婆或大爷过来捡捡拾拾,这几个人简直连垃圾都不如。
我快速移步过去,来到他们跟前,见他们竟然是四个青年男子,肤白发黑,正值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年纪,可如今却是个个尸斑显现,口吐长舌,双眼瞪凸,死状吓人。
此外,他们所悬挂的铁架上头,还拉着一条白色横幅,上书“五毒食人,死不瞑目!”八个血淋淋的大字以及两个中文符号,显得格外醒目。
不过看情况,似乎原本被吊在这里的有第五个人,因为铁架最右边那里也系了一个头大的青灰色麻绳圈子,一看就是上吊用的,也许是这个人被救走了也说不定。
不管如何,面对此惨状,我内心颇为不忍,便准备出手将这四人解放下来,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律所门边传来:“先生,请不要动他们!”
我仔细看去,便见到一个西装革履,双手插在裤兜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职业的气息的年轻女子笔直地站在律所大门前,眼神犀利地望着我。
“请维护好现场,待警察过来侦查。”女子边说边走到了我前面。
很清爽干练和职业的外表,短发修直,风度翩翩,一看就是一名优秀的律师。
“已经报警了?”我问。
女子点点头,说:“其实已经有三个警察过来看过,不过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为什么?”我不解。
“他们只是过来打个卡的……哦不,他们说是要赶去那边制止暴乱,维护社会秩序。”女子说。“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美雕城优先。”女子说完将双手抱在胸前。
“大……确实是大……局为重。”我盯着她的双手说。
“你是小圣世子吧?”她忽然又将手放下,望着我说。
“正是。不知姐姐如何称呼?”想不到这个姐姐这么有眼光,真识货。
“我叫海雅,是名律师,也是这个律所的所长。”她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律所对我说。
“哦,原来是海雅姐姐。”我心下大惊,因为能成为“所长”的人通常都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比如像我师父。
海雅微微一笑,说:“听闻世子你是个咸湿佬,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
这话听起来都不知是褒是贬,如此高超的语言艺术,不愧是律所所长。
“对了,海雅姐姐,你可知这四人是谁?他们因何而死?”我看向身边被冷冷吊在半空中的那四具遗体问。“上面写着‘五毒食人’几个字,莫非他们是中毒了?但又为何会吊在此处?”我疑惑连连。
“他们是仙侠宗的四名留学生,文采出众,被称为‘明日四大才子’,是‘雕区四大网络作家’,在这边小有名气。他们从左至右分别是百书、自善、文明和真情。他们因为与‘五毒’不和,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相约到此上吊自杀。”海雅说。
“自杀的?”我微惊,又问,“那‘五毒’是何物?”
“五毒,从生物学和医药学上来说,指的是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从中医上说是湿毒、寒毒、血毒、气毒以及食毒;若从佛学上来讲就是贪、嗔、痴、慢、疑;不过从文学方面来看,他们是指欺毒书院、奠毒文团、黑毒文坛、瘴毒小说以及榨毒文苑这五个大厂。”海雅认真地讲述给我听,信息量很大,这大律师就是不一样,知识相当渊博。
“其实世间之毒又何止这些?”海雅又轻轻叹息一声。
“听海雅姐姐所言,是这四大作家与这五个毒厂之间产生了不可调解的矛盾?”我说出了我的看法。
海雅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他们来找过我很多次,希望我能帮忙解决,只是……”海雅秀眉微蹙,道,“其实他们来找我之前,已经遭受过一系列的身心摧残了。”
“此话怎讲?”我说。
“他们发现自己的作品权益可能被侵犯,比如压根儿不知道渠道方面的收入是多少,因为渠道收益不透明。他们的作品明明被转载到了各大平台渠道上面,但是他们一分钱收入都没拿到,榨毒文苑上的很多作者就是这遭遇。”海雅面色冷然。
“或者有的渠道虽然透明,但是收入极低,可能渠道和作者只有98:2的比例分成,也就是说,一个读者若花了100块钱在渠道平台上阅读了作者的小说,渠道平台获益98块,作者只拿到2块。假如作者和首发平台还按五五分成的话,这作者更是只能拿到1块钱而已,还有1块会落入首发平台也就是那些毒厂的口袋之中。”说到这里,海雅重新将双手插回了裤兜。
“不是吧?这么黑!我花100块钱看作者的书,作者就只拿到1块钱?这踏马的也太荒唐了吧?”我为这些作者鸣不平。
“这算是很可观的了,没有拿到授权费和渠道分成收入的作者比比皆是。”海雅披露了这个行业的残酷内幕。
“太黑了,太毒了!”我感叹。
“所以你可以想象,那些作者心中是有多大的痛苦和不满。”海雅叹道。
我不禁转眼望向那吊中的“四大才子”,在傍晚的落日的浮光照映下,显得苍凉无比,我内心充满了悲哀与同情。
“所以他们就去联系那些毒厂,联系那些和他们签合同的首发平台,向他们讨要说法。”
海雅转身望向离她最近的真情,继续说,“比如这位真情书友,他的小说是发表到榨毒文苑平台上面的,他就先上QQ去找榨毒的责编,但对方已经离职跑路了,Q都被删了。没办法,真情书友只能到榨毒平台上面找其他的责编帮忙,大概找到了五六个责编,然后一一加他们的Q,这是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
海雅转过头来望向我,接着说,“只是这几个责编当中只有一人加了他,然后他就向对方反馈了他的问题,说自己为什么没有得到授权费和渠道分成收入。结果对方就像个死人一样,硬是连个屁都没回复他。他追问了一个多月,对方就是不理睬他。”
“装死!”我冷冷地说,同时一阵阴风“呼”的一声从我们身上扫了过去。
“没错,对方就是打算冷处理。”海雅说。“无奈之下,真情书友只好找到榨毒的客服反映这些问题。那客服态度还算蛮好,一一回答了他相关问题,只是涉及到具体的收益事宜,对方也不清楚,但客服说会向各大责编反馈,会叫相关责编联系上真情书友,在Q上和他协商处理。”
“这里给客服点个赞。”我说。这年头有点态度和责任心的客服也是很难遇到了。
“只是数日过去了,真情书友的Q依然没啥动静,没有新的责编加到他,那个‘已死去多日’的责编则一直保持静默状态,估计是真死了。真情书友再次找到榨毒客服反馈,客服说会继续反馈给责编,然后真情书友继续等待,QQ继续保持原状,没有任何责编来联系到他。一连几次这么整,没有任何效果。可能榨毒的相关负责人是真的不在了。”海雅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不满。
“真情书友就是想向榨毒要个说法,了解一下情况,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朴素的要求都实现不了。”海雅感慨说。
“投诉,到当地相关部门投诉!”我也跟着来气。
“世子,你也知道是相关部门,但你知道这个相关部门到底是哪个部门吗?”海雅反问我。
我不禁哑然。
“真情书友确实也去找那些版权管理部门投诉了,请求协助处理,结果绕了一圈发现,这些相关部门通通都是无关部门,都不能帮助他解决问题的。”海雅挑了挑眉,说,“有些部门甚至连电话都打不通,打通的他叫你去找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又叫你去找相关部门,就像打乒乓球一样。”
“卧槽,那些人养着有何用?”我说。
“就是没用所以才需要养啊,有用的都去做事了。”海雅解释说。
“想必真情书友当时肯定是无奈至极。”我叹息说。
“还有愤怒!”海雅将双手从裤兜里移了出来,继续说,“所以他就发起了反击,跑到各大网络平台和媒体上面发布信息,揭露、抨击榨毒的这些无耻行为,希望得到广大网友以及相关单位的帮助!”
“没错,是要这么干!”我对此十分赞同。
“只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十分残酷。”海雅轻轻叹息道,“他发表在新媒体上的文章被平台限流了,都没多少流量,根本没多少人关注。想要上个热搜还得花钱去买才行,最后花钱买上去了,可没过几分钟就被别的热搜压下来了,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还白白花费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浪费了一笔钱。”
“唉,活着真难啊!”我举目四望,看向那一座座宛若大山般压力重重的高楼大夏感慨道。
“所以真情书友十分绝望。”海雅说。
“一个人对抗整个平台,甚至整个利益网,蚍蜉撼树,想想都感到无力!”我说。心里又想,有名气的作家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是那千千万万的初出茅庐的小白作者了。
“所以后来真情书友就来找到了我,希望通过法律手段进行维权。只是由于他先前和榨毒签合同时经验不足,榨毒又是强势的一方,所以他签的是一份霸王合同,合同之中有不少有利于榨毒平台的霸王条款或定义模糊的条约,无论是调解还是打官司对他来说都要付出很多,维权成本非常高,整个过程也将会十分麻烦、坎坷。”
“确实,缠上官司是非常折磨人的。”我想起了当初和小辣条去状告赵匈时遇到的各种困难、刁难,至今心有余悸。
海雅同意地点点头,说:“没错,就像我们所里的一位老同事,他曾接手过一个作家小说被人抄袭的案子,他帮助那个作家打官司,从二十 七岁一直打到了三十 八岁,历时整整十一年才把官司打完。案子结束之后的第二年,那位作家却因病去世了。”
“悲哀啊。”我内心感到一阵凄凉。
“虽然我是律师,也希望有案子可做,有官司可打,毕竟我们就是靠这些吃饭的。但是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当事人在维权过程当中饱受摧残,受尽屈辱,倒想劝他们放弃算了。如果太执着,就像这四位一样,在漫漫维权路上被搞得身心疲惫、生活破碎,最后很可能就被逼上自绝之路。”海雅神色悲凉,顿了一下,又说,“他们四人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看不到希望才自尽的。”
“哀莫大于心死!”我泪流满面。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但是‘五毒却吃尽天下文人’!”海雅眼含怒火。
“五毒乃吾辈之坟墓也!”我仰天悲鸣。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墓地。
“世子,你是否也在榨毒文苑上发表过文章?”海雅忽然提了一句。
“没有啊。”我望着她。
“可我怎么看到榨毒上有两篇你写过的神作?”她双眼眨了眨。
“什么神作?”我诧异。
“《小圣求学》和《关于解决校园安全问题的策略研究》。”海雅说。
“卧槽,不会吧!我没有授权他们发表啊!我也没获得任何收益啊!”我感到很惊诧,且有点彷徨。
“那你被他们侵权了!要不要告他们!我来做你的律师!”海雅向我投来坚定的目光。
“打官司!”我顿时浑身发抖。不知为何,明明我是受害人,明明我是被侵权者,明明是我被欺负了,可一想到“打官司”这三个字我竟然感到十分害怕和不安。搞得好像犯法的人是我一样。
“不……不了!就两篇文章而已,其中有一篇还是我从网上复制粘贴过来的。”我找了一个理由拒绝了海雅的提议。
想想这打官司,往往要自己收集证据,要来回和律师磋商,要反复核对、修改各种资料信息,要被人像犯人一样质询,要到处花钱、反复拉扯,甚至要随时面对各种刁难、恐吓和威胁之类,踏马的各种繁杂事项、程序,生活节凑全被打乱,想想都心累,想想都绝望,有种还没打就输了的感觉,就算打赢了也不像赢的样子,付出的成本太高,违法的成本和受到的惩罚太低、太轻,双方完全不是对等的。
也许这样才能稳定大局吧?提高了维权成本和难度,闹事的人就少了;惩罚轻一点,就不会闹出大事。
受害者向违法者低头,守法向违法让步,文明社会,默默忍受,和谐共处。
老实人不敢吭声,穷人没钱反抗,大家都一致选择忍辱偷生。
所以像我这样的初中生,像我这样的屌毛,哪懂什么法律,受了伤害和委屈只能咽在肚子里默默承受罢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那些法律是不是违法犯罪分子在起草建立,专门为他们服务的?
“人生无望啊!”我心灰意冷,情不自禁向铁架上那个空出来的吊绳走去,此时此刻只想一了百了,一死了之。
我绝望地伸出双手向那个象征着人生闭环的绳圈抓去,竟忽然有种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感觉,使我猛然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想上吊的冲动。
一个人的情绪上来之后,似乎什么理智都不存在了,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致人灭亡。
我只感到周围一片阴冷与黑暗,就像身处一个冰寒的深渊之中,令我无比恐惧,战栗不安。
我只想早点了结我的生命,结束这一切。
我双手发力,双脚一蹬,正要将脑袋钻进绳圈里面。
没想到这时候,街边的太阳能路灯突然亮了起来。
原来是入夜了,开灯了。
一盏盏月白的灯光照到了我的脸上,跃进了我的眸子里,让我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光明与温暖。
我仿佛被一场及时雨洗礼了一番,从遥远而黑暗的地狱之中清醒了过来。
我不由放下双手,落回到地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