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李固安攥着药铺掌柜给的地址寻到西市。
檐角灯笼刚亮起暖光,他仰头辨认门匾上的"雪月楼"三字,却被二楼泼下的半盏残茶淋湿了衣襟。
"对不住呀郎君。"珠帘后探出张敷着铅粉的脸,翠玉耳坠在暮色里晃成两汪秋水。
那女子忽地掩口轻笑:"好俊的郎君,可要上来擦擦?"李固安摆摆手后退半步,后腰撞上了送货的板车。
板车上红木箱突然迸开条缝,滚出个鎏金香炉。他下意识去接,却见箱内整摞青瓷碗盏危如累卵。
珠帘哗啦一响,穿黛色襦裙的嬷嬷疾步出来:"可算来了!乐师傅急等着这批茶具。"不由分说将李固安往门里拽,"搭把手抬去后厨,给你二十文脚钱。"
穿过游廊时,李固安嗅到熟悉的沉水香。这味道与阿萝熬药时用的安神香相似,却混着说不清的甜腻。
拐角处忽闻琵琶裂帛之声,他肩头微颤,险些碰翻廊下供着的白瓷观音,那观音眉心的朱砂痣,像乔雨。
这恐怖的想法让他不由得冒出冷汗。
后厨蒸汽熏得人睁不开眼。李固安将木箱搁在紫檀案上,转身欲走却被塞了盏冰镇梅子汤。
烧火丫头指着窗外晾晒的锦缎:"劳驾郎君搭个手收缎子,眼看要落雨了。"他仰头望晴空如洗,却见云隙间掠过数只衔着符纸的灰雀。
二楼的喧闹声突然拔高。李固安抱着锦缎穿过月洞门时,正撞见个抱阮琴的姑娘赤足奔来。
她发间金步摇勾住他衣带,身后追来的龟公踩碎满地月光:"凝烟姑娘莫要为难小的!"李固安侧身欲让,却被推进间挂着茜纱的厢房。
熏笼暖香扑面而来。李固安踉跄站稳,怀中锦缎散落一地。菱花镜前梳妆的女子转过半张脸,额间花钿是罕见的五瓣梅形。她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阮琴断弦,忽地轻笑:"公子可会修这劳什子?"
门外脚步声渐近。李固安蹲身拾起琴弦,瞥见琴身裂痕里嵌着片木屑。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鹿筋线,就着烛火将断弦重续。女子突然按住他手腕:"公子这缠弦的手法,倒像周国来的琴师。"
珠帘外忽起喧哗。李固安起身欲走,却被塞了块缠丝玛瑙佩。
"从后窗走。"女子推开雕花木棂,"劳烦将玉佩送到城隍庙东墙第三块砖下。"夜风卷着脂粉香扑进来,他翻窗时瞥见镜台上搁着把木梳,梳齿间卡着粒带血的乳牙。
后院马厩传来熟悉的嘶鸣。李固安贴着墙根疾走,忽见白日里遇到的胭脂铺伙计正在井边打水。
那人腰间新别的香囊绣着红莲,针脚与阿萝补衣用的手法如出一辙。井绳绞动时带起的铜铃声,竟与乔雨剑穗上的铃铛同调。
拐出巷口时,更夫正敲响戌时的梆子。李固安攥着尚带余温的玛瑙佩,后知后觉发现袖口沾了抹胭脂。
路过酒肆听见醉汉嚷嚷:"雪月楼新来的花魁......"他加快脚步,怀中的玉佩突然发烫,惊醒了蜷在桥洞下的野狗。
子夜风起,李固安将玉佩塞进城隍庙墙缝。转身时踢到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硬的茯苓饼,饼面齿印细小,让他想起阿萝偷吃蜜饯时像松鼠般鼓起的腮帮。
庙檐铁马叮咚作响,月光在青砖上投出个怀抱琵琶的影子,转眼被乌云吞没。
……
李固安本想知会一声那姑娘,却见外头门庭若市。
雪月楼的琉璃灯将雕花木窗映成琥珀色,李固安抱着焦尾琴穿过回廊时,正撞见龟奴往铜鹤香炉里添龙脑香。
他本是被临时叫来搬乐器的,此刻却被塞了块洒金笺,管事娘子戳着他腰牌道:"顶替陈琴师的名额,凑个数。"
二楼宴厅已坐满锦衣郎君。
琉璃灯将雪月楼映成水晶宫,金箔混着龙涎香的细屑在穿堂风里浮沉。
李固安缩在朱漆柱后调弦时,听见满堂珠玉相击的脆响,原是某位公子哥将整袋南海珍珠倾在绒毯上,滚动的珠光里映着十数双发红的眼。
"凝烟姑娘到——"
八宝璎珞帘卷起的刹那,整座楼阁骤然寂静。花魁曳着十二幅月华裙拾阶而下,裙裾扫过之处,金丝银线绣的百蝶竟随步摇光影颤动翅翼。
李固安忽觉腕脉突跳,怀中焦尾琴的裂纹里渗出淡金雾气。
"今日以诗琴会友。"凝烟指尖抚过怀中焦尾琴,弦上忽绽并蒂莲纹。二楼雅座顿时炸开喧嚣,紫袍公子将血玉扳指砸在鎏金盘上:"本公子捐千两雪花银,求姑娘一曲《凤求凰》!"
花魁笑而不语,凝烟曳着月华裙落座珠帘后,怀中阮琴竟是他之前修过的那把。
“今日无需凤求凰,只招入幕之宾!”
说完,场内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似入了魔一般。
龟奴敲响玉磬:"第一关,以'月'为题嵌字联。"
"月移花影惊栖鹊!"紫袍公子率先起身,几乎没有思考,腰间血玉扣撞得案几哐当响。
满堂喝彩声中,李固安指尖无意识在琴身裂纹处摩挲,那里嵌着的龟甲碎片正微微发烫。
珠帘忽卷,凝烟指尖点向李固安:"请这位郎君对下联。"
满座哗然。方才起哄的青衫书生嗤笑:"雪月楼何时连哑巴奴仆都放进来了?这人我知道,慧巷里的哑巴!有名!"他故意打翻酒盏,琼浆泼湿李固安半幅衣摆。
鸨母脸色铁青,龟公心惊肉跳。
无数双眼睛都在问,“这人哪里来的?”
李固安见状不语,蘸着酒水在琴案写字。
酒痕蜿蜒成"风送箫声唤彩鸾",恰好补全阮琴暗刻的残缺曲谱。
凝烟霍然起身,鬓边金步摇扫过珠帘:"好个'箫声唤彩鸾',倒与奴家新谱的《青鸾引》暗合。"
众人哑然,不知这哑奴什么时候入了花魁的眼。
“这不是搞错了什么,凝烟姑娘?”青衫公子不可置信的问道。
“阁下是不相信我吗?”凝烟冷哼。
“不敢,不敢,凝烟姑娘的造诣早已出神入化,小生岂敢孟浪。”青衫男子暗暗记下李固安,来日必报。
第二关试琴艺。
众人跃跃欲试,那紫衣公子却不暗此道,只在一旁着急,凶狠的目光时不时在李固安身上打转。
鎏金香炉刚燃起计时线香,某位公子哥的琴弦突然绷断。
“啊,这琴断了!”
他无措的坐在哪儿,像个新生的婴孩。
李固安斜撇,解下束发丝绦,就着断裂的冰弦打上特殊的双环结,为他解围。
方才嘲讽他的青衫书生突然怪叫:"哈哈,这是什么系法?你个奴仆还会弹琴不成!"
叮!一声脆响。
满堂死寂。李固安恍若未闻,指尖扫过续好的琴弦。
裂帛之音竟震得梁间悬挂的铜钱簌簌作响,线香燃速突然加快,青烟在空中凝成半阙《锁麟囊》。
在场之人皆目瞪口呆,连那青衫公子也张开了嘴巴,一脸见鬼的模样。
无数人的双眼都在问。
“此人是谁?哪冒出来的?”
"装神弄鬼!"紫袍公子掀翻案几,腰间血玉佩撞出裂痕,他眼角含煞,见风头都被李固安抢了,恨不得一刀剁了他。
李固安突然按住琴身某处裂纹,龟甲碎片应声弹出,正巧嵌进玉佩缺口。凝烟腕间银镯突然鸣响,与龟甲共振出奇异的韵律。
……
更鼓声破窗而入时,李固安已从侧门退出。
他怀中揣着凝烟塞来的鎏金请柬,封泥上印着带血的枣花纹。
身后有几道鬼祟的影子跟着,他无声的笑笑。
巷尾暗处,白日里见过的胭脂铺伙计正将什么东西埋进老槐树下,月光照亮他腕间红绳。
似有血光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