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城隍庙,阿萝正用草茎编蚂蚱。
她将编好的虫儿放在死去的父亲脚边,哼着乔雨熟悉的童谣:"青石板,红月光,爹爹打马过西塘......"
乔雨擦拭剑穗的手顿了顿。曾几何时,爷爷背她看灯会,苍老的手掌拍着同样的节拍。破庙供桌下忽然滚出个褪色的布老虎,阿萝慌忙去捡,袖口滑落处露出半截银镯。
"姐姐见过这种结吗?"阿萝解下腰间麻绳,绳头系着特殊的双环结。
“……”乔雨看着,这说不出的熟悉感让她的记忆被拉回从前。
“啊啊!”李固安忽然将烤热的馍掰开,焦香里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阿萝接过馍时手腕轻颤,这个下意识的护食动作让乔雨想起血池牢房里那些饿疯的俘虏。
女孩咬过的馍印上细密牙印,让人想到那些小花,那是一种可以入药的花。
漫山遍野都是黄色的小花,她喜欢数他们的数量,多少花就是多少馒头。
"我们村口有棵五百年的枣树。"阿萝突然开口,指尖在积灰的地面画圈,"开春时二叔公上树打枣,摔下来时怀里揣着给堂姐的银镯子。"她腕上银镯叮当作响,画出的圆圈里渐渐显出血色。
乔雨发现女孩指甲缝残留着朱砂,与她剑柄防滑的涂料同源。
供桌上的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出阿萝侧脸的瞬间,乔雨仿佛看见她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模样。
"后来枣树淌了三天红浆。"阿萝用草茎蘸水继续画,"三婶说是树神发怒,请了穿红鞋的仙姑来驱邪。"她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赫然是烫出的莲花印。
夜风卷着纸钱扑进破庙,阿萝从父亲怀里摸出半块玉佩。乔雨看见玉佩断裂处的云纹,呼吸骤然急促。
"仙姑说要用童女血浇树。"阿萝的声音轻得像蛛丝,"那天夜里,我家猪圈的老母猪突然开口说人话。
"她掀起裤腿,小腿肚的齿痕排成北斗状,与乔雨在血池壁画上见过的献祭阵吻合。
李固安突然将剑穗缠在阿萝腕间,鎏金丝线触到皮肤竟泛起血光。乔雨认出这是血魔宗牵魂丝的变种,而女孩腕脉跳动的频率,与她别无二致。
这是另一个要夺舍的肉身。
"第二天堂姐就吊死在枣树下。"阿萝用草茎戳破指尖,在地面画出扭曲的小人,"穿红鞋的仙姑说我们全家都沾了邪气。"
"爹爹带我逃出村那晚,村口的石狮子流泪了。"阿萝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干枯的枣花,"每死一个人,那狮子的眼泪就多一道裂痕。"
李固安忽然掀开草席,死者僵硬的手指间夹着片龟甲。乔雨用剑尖挑起,龟甲裂纹拼出"锁龙"二字,与她腰间玉佩的裂痕严丝合缝。阿萝怯生生拽她衣角:"姐姐,我梦见过你。在有很多铁链的山洞里,你背着个金眼睛的哥哥......"
更鼓骤响,乔雨剑锋扫灭烛火。
黑暗中,阿萝腕间银镯与李固安的咒印共鸣出幽光,映出她脖颈处细密的针孔。
……
山雾漫过坟茔,乔雨正用断剑掘开坟地。
腐土间钻出的蛇床子缠上她脚踝,紫花蹭过玄铁镣铐的旧疤,泛起细密的灼痛。
多年前爷爷教她识得这味止疼草药,此刻却扎得伤口发痒,就像老人临终前用生满老茧的拇指,冰冷又发寒。
"阿爹,孩儿不孝。"阿萝捧着粗陶罐跪在坟坑旁,声音轻得像药碾下的蝉蜕。
乔雨握剑的手一滞,唏嘘不已。
李固安突然捂住心口,指缝间渗出的金血滴在棺板上。
那些暗红木纹突然活过来似的,扭曲成血魔宗的莲花咒印。
"你爹中的是七日腐。"乔雨将断肠草根塞进死者口中,草茎断裂时溢出的乳白浆液,让她想起爷爷被一剑穿喉时喷溅的血。
阿萝忽然将半块茯苓饼塞进棺内。
“阿爹吃好走吧!”
山风卷起纸钱,李固安脖颈的咒印在暮色中泛光。
“你不舒服吗?”乔雨转眼看他。
李固安摇摇头,有什么记忆从脑子里冒出,填补了一段空白。
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总是摸着他的头,对她笑着。
不知为何,他已泪流满面。
三个人在坟地无声祭奠着各自的亲人。
……
青石板沁着晨露,阿萝踮脚将最后一张符纸贴在门楣。
这间院子是花了十两银子租的,普普通通。
乔雨本不想带着她,可她那股锲而不舍的劲头倒是令乔雨想到了自己,她倔强的跟着,哪怕为奴为婢。
于是,乔雨鬼使神差的收下了她。
朱砂绘制的镇魂符歪歪扭扭,倒是与檐角悬挂的铃铛相映成趣。
"灶上煨着药粥。"乔雨收剑回鞘时,瞥见阿萝特意将陶罐摆在她房间正中方。
蒸腾的热气漫过褪色的"有德之家"匾额,与她幼时在药堂堂闻到的药香别无二致。
女孩总能把苦药熬出甜味,就像当年爷爷往她汤药里偷放蜜枣。
李固安蹲在院角侍弄新栽的花朵,苍白手指拂过叶片时,层影叠叠。
阿萝见状,舍下粥,立刻提着木桶跑去浇水,水面倒影中,她发间那支桃木簪的纹路竟与乔雨剑柄的云纹重叠。
"你的剑穗散了。"阿萝举着梳篦追到回廊,乔雨这才发觉束发的银丝绦不知何时断了一股。
女孩忙活个不停,倒真做起了下人。
女孩踮脚为她重新编结时,袖口滑落的银镯擦过她耳垂,镯内暗刻的星象图,倒是眼熟。
不多时,乔雨又撞见阿萝在她屋子里比划木棍。断成两截的烧火棍被麻绳捆着,分明是模仿她的佩剑制式。
月光漏进破瓦,将女孩笨拙的"白虹贯日"剪影投在墙上。
"握剑要留三寸余裕。"乔雨鬼使神差开口,等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覆上阿萝的手背。女孩掌心新磨的水泡蹭着她虎口的剑茧,像幼蚕啃食桑叶的触感。
第二日,阿萝将父亲的牌位擦得锃亮。
供桌上新供的松枝微卷,女孩点燃线香时,烟气在空中凝成模糊的剑形,这是乔雨的一点小把戏。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只是想,于是就那样做了。
"我想学这个。"阿萝突然指着雾中幻象,指尖还沾着给乔雨缝补衣襟的银线。
她腕上新添的淤青,是前夜偷练剑招时在井沿磕的。
“我不会教你,你放弃吧。”乔雨冷冷拒绝了她。
晨光穿过她发间歪斜的桃木簪,在地上投出半截锁链的影子。
乔雨握剑的手紧了紧,剑鞘上新鲜的划痕泛着桐油味…这是…昨夜阿萝偷擦兵器时留下的。
檐角铃无风自动,她想起爷爷临终前那对眼睛,忽而,从女孩眼中望见灼灼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