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雨西(三)
这时少女来到河边一处草丛,她蹲下身子,开始在一从玉带草中摸索,没过多久从里面取出两个绿色的包裹,布料的颜色已经失去原有的色泽,想是已经藏于此处甚久。
“穿上他。”少女单手递给秦崝一个包裹。
秦崝将包裹打开,由里面取出一双渔夫常用的鞋具。
“‘水扶’!原来你早有准备,见你平时寡言少语,不料心思却如此稠密。” 秦崝边说边穿上了鞋具。
“我与你不同,有人替你安排了一切,我孤身一人,凡事都需小心谨慎。”一丝淡漠自少女目中闪过。她忽然眉头微皱,抬头看向秦崝。这时秦崝也正自对她微笑。两人目光相接,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石片,轻声道:“这枚石片你放入口中,无论如何也不要吐出来。”
秦崝拿起石片就送入口中,也不察看。似乎只要是少女让他做的事,他都不会去怀疑,哪怕她递过来的是一瓶毒药,秦崝也会不假思索,立即服下。平时人们见到的秦少爷都是风度翩翩、智慧过人,一举一动都不失潇洒,言语神态更是谨厚和善。不过在青衣少女眼中却很少见到那样的秦崝,只因秦崝到了她面前宛如换了个人;傻傻愣愣、老老实实,凡事言听计从,从无半分违拗,俨然是个孩童模样。他对青衣少女的情感,永远就像两人最初相见之时那般至诚,故而一言一行也如往昔——
石片入嘴,秦崝只觉口鼻冰凉,一股寒气在体内散开,登时四肢百骸犹如浸在冰水之中。秦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待自己穿好鞋具,少女已踏上了第一块大石。
“喀喀喀”,他们缓慢的行走在大石上,鞋底的竹刺不断与大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水扶’是用青竹所制,和普通竹鞋不同之处在于鞋底布满了许许多多柔韧的竹刺;由于渔人时常需要在河下行走,为了每步都能稳固的踏足,因此制作了这种鞋具。
正当秦崝准备踏上第四块大石的瞬间,身后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冷哼,秦崝心中一惊,立即转身望去,但他见到的却是另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身前少女突然转身,左手顺势拍向他前胸天池穴,力道虽不大,确足以让他摔入河中。
秦崝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话未说完他已落入了河中。
秦崝在落水之前随手一抓,这一举动很是自然,他并不打算抓住什么,更没想过要将少女拖下水;但是他还是抓住了一件事物,随即带入了河中。
“我的剑!”惊呼声自少女口中传出。
突然一名男子口音惊呼道:“小心!莫要……”声音渐渐远去,寒冷的河水包裹了秦崝全身,他无力动弹,身子忽然一轻,突来的压力由上而下,秦崝随着瀑布坠落,就此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青衣少女姓花,名叫雨西,从小大家都唤她“木头花”,因她平素寡言少语、待人冷淡,衣着妆饰也向来朴素无华;但雨西天生容颜秀丽,一旦笑起来就似寒华初雪,和美动人。可惜她从不对人笑,笑是因为花花草草、禽鸟小兽,仿佛这些才是她的同类。雨西也特别钟爱绿色,无论什么时候见她,都是一身冷翠,宛似寒风中的绿菊,淡雅绝俗,坚贞高洁。
秦崝听母亲说,雨西从小就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有一次母亲去庙中礼拜,出庙时见个女娃儿在门前乞讨,虽然满身污垢,却难掩她面貌灵秀,反使颜色愈加显著,犹如污泥浊水里的莲花,清清玉洁,楚楚动人。母亲心中顿时又怜又爱,便将她留在了身边。
那年秦崝九岁,母亲带来一个女孩,对秦崝说:“她比你小两岁,叫雨西,你要好好照顾她、让着她,她可是你未来的媳妇。”
秦崝是家中独子,平时并无同年玩伴,雨西到此之后,秦崝便时常寻她做伴;但她天生不爱说话,成默寡言,每天若不在书房里看书,便一定在花园看花,平时外出也是提着书卷,跑去教那些孤儿们看书写字。
秦崝曾问她:“为何这么喜欢看书!”
她说:“每卷书都像是一个梦,里面的世界远比外面的世界有趣一些;外面的世界太小,只有芸山这么大,能到的地方我早就去过了,到不了的地方想必也没什么稀奇。”
秦崝微笑道:“就算你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往后的日子还很长,难道你每天都要活在梦里?”
雨西道:“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梦中度过,一个人若喜欢活在梦里又有何不可?况且若将心神放在真实之中倒不如放入虚幻梦想——实易损,虚则存!”说着她便指了指手上看的书道:“书乃实的,火一烧就没了,可里面的故事却无实相,任凭你怎么烧也烧不掉;由此可见,人若是太过在意真实,难免就要在时光中自损。”
秦崝道:“这些都是书告诉你的吗?”
雨西涩然道:“是我娘说的……她还说,‘梦是让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相会的地方,平时打扫得越干净,相见的机会就越多。所以小孩总能时常梦见已故的亲人。’雪花纵然洁白,来到世上也难免变脏,人好像也是如此;和人在一起不如和书在一起,心里明白一些,梦里也干净一些。”
虽然雨西每天还是在书房里看书,不过口中的话语,则渐渐多了一些,尤其对秦崝。秦崝发现雨西神态表情中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十分动人;脸上的神态依附于内心情感,她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感受,说明经历非同寻常。旁人既模仿不来,也看不太懂,只有夫人懂一点,或许夫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无论如何,那也不是让人愉快的经历,所以每次见面,秦崝总会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每次出门的时候,秦崝也是寸步不离,因为让雨西独自出去实在有些危险——
也不知雨西是否因为时时都沉浸在梦中的缘故,以至于患上了一种病,怪病!这种病无药可医,只因堡中大夫从未见过这种病,既无法着手医治,自然就开不出药方,幸而这么久以来她的病情并未恶化,不会危及性命。
当雨西发病的时候便要无缘无故突然晕倒,但每次她都能自己醒转,有时醒得快,有时醒得慢,快的时候一倒下便醒了,慢的时候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说那时就像突然被梦境带走了,去到了梦的世界。
平时雨西喜欢在花园种花,他种的花很好看,大家都喜欢。每到花开的季节,她会用青竹做一张小竹凳,搬到花园里,一边闻着花香,一边读书。
秦崝曾问她:“为什么每年都要做一张新的竹凳?”她说:“只有这样,才不会忘记制作的方法。”
每逢花谢的时候雨西都很伤心,她仔仔细细的把每片花瓣拾起,埋在花园旁的空地里,年年如此。
雨西十二岁生日那天,秦崝为她制作了一块花碑,并将它插到雨西埋葬花的地方,然后拉着雨西来到碑前。秦崝搔了搔头笑道:“大家都知你喜欢花,于是我……这个送给你,上面每一条花纹都是我亲手雕琢的——”雨西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谁说我喜欢花了!”
秦崝奇道:“你若不喜欢,为何又要种花?”
雨西迟疑半晌,缓缓道:“我父母生前最爱这种花,每每看到这些花,就仿佛离他们很近……”秦崝听她声音中微带凄楚之情,便安慰道:“娘说过,伤心的话就要哭出来,这样心中就不会那么难受。”
雨西道:“伤心的方法有很多种,未必一定要哭……”她呆呆的看着花碑良久,淡淡道:“‘生’也是一件伤心的事,绝不值得大家去欢乐,往后生辰便无需再送我什么礼物了。”在秦家堡这个地方,大家都会去到生不如死的那个年纪,富人可以跑去符楼找死,穷人却没这个本领,他们去不了符楼便只好去“天阁”。那里也是个好地方,只要进去后,便能听见许许多多声音,骂人的声音,有的骂得文雅,有的骂得粗俗,这些话都是祖宗们研究出来骂人的,但在这里却只能用来骂天。那些平日里听着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到了天阁仿佛就成了妙语仙音,大家听了不但受用,有的还因此交上了朋友,所以当人们从这里出去后,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都要舒服不少。
雨西偶尔也会跑去天阁,她也喜欢骂天,但她只在心里骂,加上耳朵听听别人的声音,便就够了。她去天阁的时候,自也少不了秦崝相随,秦崝不但陪着她去,还会帮着写 “骂文”,再花钱请来声高气足的一起斥骂。文中言道:“无生便无死,无我、无他、无欲、无求,无乃乐之极也,有乃苦之根本,恶之鸿源,纵现善恶。亦归于源。可见万灵不欲生,天地却强之,由生入昧,故而乐欲,由此而知天地乃欲之根本。古人说天父地母养育万灵,实是屈于强暴,出于谄媚;其实天地贪浊,故生万灵,生生不息、苦苦不断,养天育地,身不从己。由此可见,众生是老子、天地是儿子,儿子不开心自要哭爹喊娘、撒泼耍赖,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人生于世正是儿子有求于老子,做父母的便得多多担待,劳身焦思、呕心沥血也需解尽天地之忧……”雨西见他们骂得开心,心中也觉有趣,不仅是她,只要人们到了这里多半都会变得同气连枝、同欢共悦。
雨西虽说再也不要他送礼物,可秦崝却看得出来她对花碑十分喜爱,否则雨西也不会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一样东西?”说完脸上还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那东西便是雨西描绘的几页图谱,上面的图案正是一个剑鞘。雨西第一次托秦崝办事,他自然非常开心,做起来既认真又卖力,他一夜未眠,专心的雕琢,他手很沉,刀很稳,琢出的每一道线都栩栩如生。这是他从小到大都在做的事情,是他的乐趣,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乐趣上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雕工越来越好,就在秦崝十五岁的时候,手艺已经比得上堡中几位一流的木匠。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木头和刀,并拿起了画笔;他说画画是为了以后能雕琢出更有意思的木头,给它们添一些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