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夜深露重,隐隐闷雷作响。
曲芜将三狐斥退后,自己则选择带着伤逃遁,欲寻个僻静之地躲过一劫,却没成想还是被族中长老抓个正着。
世间三界奉行百年成礼,千年成就。
现世已历经两千年之久,狐族御长老便是难得活上千年的狐妖之一,也是族中享有话语权三者其一。
相比之下,灵裘婆婆有着四百年的高龄,在族中算是不易,可说破天也不过是个看顾孩子的长辈。
放眼天地间,能度过千年劫的生灵不过寥寥,除去天界麒麟与凉施上仙,地界鵼梧妖兽与历代黎鸟,人界便只剩下东西南北四族珍奇兽族,分别是朱雀、玄武、青龙、白虎。
综上所述,拥有千年修为者少之又少,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狐族能出一千年狐妖本是幸事,可落到御长老身上,却成了一大笑话。
御长老为人古板刻薄,在外人看来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
因此,御长老才会在垂垂老矣之时勉强悟出瓶颈,渡过千年上限,得以残喘。
世事往往有比较才有伤害,拿狐族自身一直视为劲敌的虎族而言,虎族数代与人界贤智君王身边者居多,耳濡目染悟性极高,修炼千年者更是高达六位之多。
不但数量上是狐族的两倍,而且成就更高,又早早熟练了驻颜之术,个个年轻模样。
如此,御长老顶着这副苍老面孔,在虎族便抬不起头来,成了旁人无法提及的痛点。
天不明,闷雷滚滚。
御长老站在曲芜面前,这便是她第一次瞧见族中上层的权位者。
这体型与曲芜相比算得庞大,毛发旺盛,白毛之中充斥着些许灰色。
其眼神澄黄而精明,举止稳重,气场大盛,端得是上者姿态。
他开口便唤曲芜为小辈,要她交出宝物。
御长老眯着眼:“小辈,你仙缘极佳。此番既得宝物就该善用,若假以时日,未来或可千年机缘成仙……狐族未来更是可期!”
此小辈,未来成就或在自己之上。
御长老如是想着,却未说出口。
对天赋极佳的小辈,御长老仍有羡妒之意,族中人才稀缺,这才不去问责曲芜打伤同辈之事。
曲芜的背后就是山壁,她粗喘着气,听了话更是进退两难:“长老长老……你莫要为难阿芜……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能据为己有……就算是暂时保管也好,过后也是要归还的!”
她硬着头皮开口:“我知道族里要跟虎族开战的消息,领土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不如中止,对两族都是好事……”
“混账。”御长老脸色逐渐阴郁,他如何沦落到被一个小辈教训的地步了?曲芜非但不珍惜机缘,反而要将宝物都拱手让人,御长老怒其不争:“此事事关狐族世代基业,不容得丝毫差错!”
她算是听明白了,此事毫无转圜余地。
可曲芜认死理,这是通世陵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金丹。
御长老没了耐心,好言相劝不听,便要出手强行将之带走。
双方抗衡之下,曲芜身上未愈的伤口上又添新痕。
逼不得已,曲芜想起灵裘婆婆曾在自己上放了一张符,紧急关头时,她便用此符斥退御长老。
御长老面色更是难看,一爪抓下,符咒遭到重创,在半空自燃消失。
“竖子无礼!”竟有后辈对自己出手,御长老胡子一翘,满腔怒意,几乎是气笑了,“这就是灵裘带出来的后辈!今日老朽便非要替那婆子,将你好生管教管教!”
灵裘自小待她极好,她生怕拖累他人,曲芜赶紧解释清楚:“这跟灵裘婆婆无关,有什么罪罚,阿芜一人受着就是!”
御长老听罢哼笑一声:“好,好一个一人担着。我今日便要看看你这小辈,有如何骨气受下罪罚。”
御长老一改攻击路数,变换间招招错落,打在曲芜身上令其步步退后,退无可退。
曲芜忍痛死守,御长老冷眼一瞥,一道火光顿下,击在曲芜腹部,竟是要她生生将金丹吐出。
漆黑山路一瞬金光大放,由曲芜喉口逐渐升起,御长老微眯双眼,似是对金丹势在必得。
曲芜还能如何反抗?
打不过,逃不掉,伤痕累累。
若是今日换了别人怕是早就讨饶认错了,可曲芜她这不畏天高地厚的性子,就是骨子里那份莽撞的韧劲儿,绝不服输。
最后,曲芜用尽浑身解数,就连她身上最后这道通世陵下的保命结界都用上了。
御长老将之破开,曲芜更是以命相搏,将金丹封锁起来。
便是以性命为锁,直到她魂魄殆尽之前,无人可解。
此咒一出,曲芜再不能动弹。
“你!”御长老的目光落在曲芜身上,似有触动:“为护他人之物不惜奉上性命,如何痴傻!”
曲芜瘫在地上,讷讷言语:“长老长老……你不要生气……阿芜不怕死,可是阿芜……偏偏就怕那木头难过。”
她轻声道。
在她心中,他才是最痴傻的木头。
若是一日被她卖了,他也定是愿意相信她仍有苦衷。
她不是不怕疼……只是独独,怕他失望罢了。
御长老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再不管顾曲芜死活,愤愤离去。
天上雷声阵阵,过后便淅淅沥沥落下雨来,曲芜安静地闭着眼,只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她一向害怕雷雨,可此番再遇,她却只觉身心畅快。
即便灰头土脸,满是伤痕,她凭靠着自己的力量,也终于……保护了他一次。
“笨世陵……咱们扯平啦。”曲芜笑个不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而后一个抽搐,痛得直哼。
反抗御长老已经教她筋疲力尽,再没气力爬回去,便等着。
等人来接她回家。
没成想雨越来越大,没等到心头那人,却走来深山之中打猎的屠夫。
人族走进这段野兽横行的云汐山脉,徒步就要花去三五时日。可一路上没见着什么熊狼兽物不说,天气倒是落下雨来,叫他们心生愤懑,更怕自己赶了一路而来反倒白忙活一场。
就在这时,二人看到了地上躺着动弹不得的白狐。
屠夫双眼放光心生贪婪:“谁说我们没有收获?没了柴火,我们若是能剥下白狐的皮毛拿去市场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二人对视一眼,便步步逼近。
曲芜五感灵敏,定是听清了二人的对话,想要挣扎着从水坑里爬走,负隅抵抗,却被屠夫以钝物击碎了后腿。
屠夫一把抓住曲芜的后勃颈,上下打量一番后揪着伤处,惋惜的道:“这皮毛要是再完整些干净些,肯定能更值钱。”
“可是这狐皮,总比没有好吧!”
通世陵在曲芜的保护下,一夜好眠,待到第二日是被雨水淋醒的。
一醒来,却发现到处不见曲芜的身影,就连下在她身上的那道术法都没了声息。
通世陵知道她最怕打雷下雨的日子,心中顿生寒意,几乎是下一秒便狂奔出去:“阿芜——!阿芜——!!!回答我你在哪里!!”
只可惜,曲芜即便听见了,也再没法做出回应。
屠夫试图以刀具生生剥下曲芜身上的皮毛,只为使其皮毛能更加柔顺。
曲芜惨叫连连,浑身痉挛却再动弹不得。
鲜血被大雨冲刷,蜿蜒而下,汇成一池血色。
通世陵姗姗来迟,瞧见这幕只觉世界天昏地暗,大刀出鞘,险些将二者当即乱刀砍杀。
屠夫们大惊之下,丢了曲芜不顾,二人连滚带爬逃散了。
当通世陵的双眼定格在那句纤瘦娇小,仍颤栗着的躯体之时……崩溃了。
天地间,雷声轰鸣,暴雨直下,耳畔只传来阵阵嗡鸣。通世陵面色苍白,孤独的站在黑暗之中。
“……阿……芜。”
雨水浸透了他的双眼,连带着视线都模糊不清。
他跌跌撞撞上前几步,再握不住手中那柄生死患难的大刀,弃之敝履。
下一秒,他跪倒在地。
金丹就散落在曲芜身边,通世陵想要以金丹救她,这层封锁却是牢牢的锢在金丹之上。
若要强行破去,曲芜便会立即毙命。
“何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通世陵只觉心疼得难以言状。
他颤抖着双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看着她残缺不全的身体,不知该如何下手……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那么疼。
皮毛之下,血肉骨骼清晰可见。
这道道伤痕仿似也剜在了他的心上,刻骨铭心。
他以术法替她续命,又慌忙将身上的衣衫都脱下来,挡在曲芜身前。
这么大的雨点落在身上,也一定很疼罢……?
“……笨世陵……你,来啦……”雨水落在她灰蓝色的眼中,曲芜眨了眨眼,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勉强绽出的一抹笑意。
他点着头。
曲芜的残破肉身再锁不住灵魂,妖气四溢,那少女的面容与狐模样交替:“我不漂亮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男人赤红了眼,摇着头,声声唤她:“阿芜……阿芜你疼不疼……”
“我终于……等到你啦。”她眨了眨眼,“我知道,木头……一定会来的。”
曲芜每说一句话,都在耗尽全身的气力,纵是心头有着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逞强一笑,用尽全身气力睁大了眼睛,咕噜噜地转:“笨世陵……你别哭呀。我不过是,狐族里……最普通的那一只。你若是舍不得我……便再去寻一只吧。”
“再唤她,小家伙。”
她还是笑着的。
她记得,他最怕孤单。
男子应该是何模样?愤恨、无措、痛恨无能,他一向迟钝,如今却再无能为力:“不是的……不是的……!”
世上没有一人能将她替代。
如鲠在喉,他泣不成声,只能不断地亲吻她的前额,不断地否认:“不是的……阿芜……阿芜……只有你……”
……我只有你啊,阿芜。
“谁来啊……谁来救救她……!阿芜,我的阿芜……!!!”他紧紧的抱着曲芜,发出的嘶吼响彻山脉。
声嘶力竭过后。
麻木。
空洞。
任天南地北冰冷荒芜的风乱窜,如锋利的刀剑,直直灌入胸腔之中,将心口搅得一片狼藉。
“阿芜……”男人的意识逐渐涣散,他颤着唇角,“阿芜,若这也是你想到报复我离开的方法。”
“我错了。”
“你听到了吗……我说……我错了。”他闭上了眼,远远望去,就像矗立在荒芜之中的一块墓碑,没了生机。
金丹回归体内,象征着她生命的消亡。
最后是上神缔忱出面,以缚魂链锁住了曲芜的魂。
那双平淡无波的双眸,印着世间生离死别,他只是淡淡对通世陵下达判决:“幸,汝未犯下杀戒,若非如此,吾便再留你不得。”
缔忱是因凉施上仙指示而来,念在其情劫难渡,亦不曾犯下事端,便特例法外开恩,免去责罚。
通世陵灰暗的双瞳中泛出一丝希望:“那阿芜她是不是也可以……”
缔忱却摇头。
缚魂链可缚魂,亦可夺魂离体,缔忱伸手,便放逐了曲芜的魂。
被放逐的魂,不凝不散,无法转生,隔世而永世游离在三界之中。
此刑罚次于扬散执刑,却比扬散更加残忍。
这是小小狐族觊觎仙将金丹的惩罚。
缔忱身为冰川化作的神,不通情理不近人情,是绝对的公平。
通世陵求情未果。
论曲芜之死,缔忱反倒为屠夫二人开脱:“人族,尚有七情六欲,贪婪亦情有可原。”
于是放过人族。
通世陵失魂落魄。
寂上多时,他堪堪发出一声笑。“凉施上仙的话……终是灵验了。”
命中有一情劫,此结不解,必成永世灾劫。
于是,通世陵留在人界,浑浑噩噩寻曲芜的魂
不知过了多久。几百年?几十年?又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