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律师熟练地将茶叶倒进茶壶，按下开关，满意地点点头，退到桌侧。
现在是上午八点二十五分，十五分钟就后是姜炳仁与雷约好见面会谈的时间，也是姜炳仁要求的煮茶时间。姜炳仁吃茶跟别人大不相同，他喜欢嚼煮过的茶叶，而且一定要是室内自然萎凋的越红，在嚼过一阵之后，他会吐掉这些已经彻底没有茶味的茶叶渣，接着用煮好的茶水漱口，最后喝下。四钱越红沸煮一刻钟，期间不添水、不开盖，是姜炳仁最喜欢的喝法。
孟律师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为姜炳仁煮茶，但是直到今天，姜炳仁才允许他全程参与他与雷的密谈。是的，密谈。Future开会通常使用隔壁的1号会议室，这间2号会议室多年来一直闲置，只有姜炳仁要与人密谈的时候才会启用，而且聊到关键时刻总会支开孟律师，令他无法了解全盘计划。这次不一样，姜炳仁明确指出要他全程参与。
他与雷到底要密谈什么呢？孟律师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姜芝。
他从丁子酷口中得知，姜炳仁已经将物色好的人选关在“雀海”，这两天就会安排心脏移植手术。是，等心脏移植好了阿芝就能像以前一样绽放清丽的欢笑是没错，可她的性子那么烈，一旦知道她能活下来是有无辜的人因她而死，必定会崩溃。而且她早晚会知道真相。或许……或许现在就告诉她？不，不能置她于这样的道德困境当中。
我该怎么办？对此视而不见吗？眼下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丁子酷说最近几天他都会带人守在“雀海”，直到心脏成功移植到阿芝身上。丁子酷是善使双刀和精通“十二路谭腿”的双料高手，这个女孩一定很重要，要不然老姜不会安排重兵把守。这是否意味着她是拯救阿芝的唯一希望呢？
等开完会我就找个借口去“雀海”找丁子酷，看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个女孩，万一她刚好十恶不赦又心脏强健，便两全其美，正合我意。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不过眼下情况特殊，不管怎么说我都一定得试试了。
“阿孟。”雷跟孟律师打了声招呼，拉开椅子坐下。他对面的座位是空的。
姜炳仁还没来。
孟律师收起思绪，看了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分钟。
五十九秒、五十八秒、五十七秒、五十六秒……
还剩九秒的时候——如果孟律师的表准确无误的话——姜炳仁出现了。他从门口走进来，坐到雷对面。
“滴滴——”煮茶壶恰如其分跳到保温档。
孟律师上前为两人沏好茶。他用漏勺将茶叶从壶中捞出来，端到姜炳仁面前冷置。褐红的茶叶散发腾腾热气。
姜炳仁开会时不允许当前谈话链之外的人自由插话。会议期间，孟律师始终保持沉默，坐在桌尾，拿笔记下会议要点。记笔记不是姜炳仁要求的，只是因为孟律师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用什么借口敷衍丁子酷好让自己与那个女孩独处，必要时可以造成一场“意外”放她离开，因此他只能记下谈话里的关键内容，以免会后姜炳仁问起，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一心两用，孟律师在大学念法律的时候就掌握了，聪颖如他，熟习这样的技能易如反掌。
谈话快结束时，孟律师扫了一眼笔记，发现谈话的节奏杂乱无章。显然姜炳仁在关于“变数”的事情上有些力不从心，他在谈话中屡次以询问的方式征求雷对付“变数”的意见。雷称“变数”的现身是“灾难性的”、“令人不安的”，并在姜炳仁面前展露了无助的一面，奉他为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如此，他由始至终都没有给出一个对付“变数”的确定的方向，他手上也没有更多关于“变数”的情报，这场谈话最终在双方都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无疾而终。
会面结束后，雷先走了，姜炳仁则若有所思地盯着壶里的茶汤。孟律师不敢打扰他的专注，便悄悄从会议室退了出去，替姜炳仁关上了门。
离开地下室，出了别墅，孟律师走到两条街外打车前往自己的住处，然后开车去“雀海”。
明州城西南郊有座山，叫“日落西山”，山里有片湖，叫“载月湖”，湖边有间小屋，就叫“雀海”。“雀海”这个名字是姜炳仁的父亲姜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取的，因为每逢秋季，度假小屋檐、顶及附近的树林里总会聚集上千只不同品种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像一片麻雀之海。而这间度假小屋的历史就更久远了，据说在姜炳仁祖父那一代就已建成，他们姜家每年秋季都会来此度假，一家几代人聚在一起享受日落西山载月湖边独有的美丽景色，那也是姜炳仁儿时最快乐的时刻。姜炳仁当选明州城市副市长后，多年来一直极力阻止市里开发日落西山，只要他还活着，“雀海”就只会是他的私人领地，“雀海”底下的秘密也永远不会被外人知晓。
本来一个半小时多的车程孟律师一个小时就开到了，他把车停在山脚，徒步往载月湖走去。沿着山路走了没多久，他听到头顶有轻微的“嗡嗡”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清晰可闻，他抬头，没有看见任何动物，但他知道这是丁子酷布置的无人机岗哨。没有提前得到姜炳仁的指示，丁子酷不会放任何人进入“雀海”，即便是孟律师也不行，因此孟律师没有开车上山，他是不希望此举太过张扬以致丁子酷回头向姜炳仁汇报。
孟律师脚步未停，朝空中挥了挥手，继续前进。大约走了八九分钟，他终于来到湖边，远远看到小屋，对着小屋外几名守卫打了声招呼。
丁子酷正靠在一辆装配了AT胎的越野车边上，双手抱胸，冷冷地审视着孟律师。待孟律师走近后，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孟律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丁，好久不见，”孟律师松松领带，喘了几口气，“怎么，不欢迎我？”
丁子酷缓缓摇头：“不欢迎。”
“来看看你也不行？”
“不行。”
丁子酷的语气坚决如铁。
孟律师深深叹了口气。他与丁子酷是老相识了，虽然算不上知心好友，不过始终相互尊重，即便有些摩擦，两人之间也总有一人很快让步，但那些摩擦都是小事，而现在这件事是大事，一件可能改变孟律师一生的大事。
“丁，”孟律师神情凝重，“你知道我从不求人，但现在有件事，老哥我不得不求你了。”
丁子酷把手搭在他肩上，“老哥你有什么苦恼，尽管跟老弟说说。”
孟律师瞟了一眼丁子酷的几个手下，面露难言之色。
丁子酷见状，歪头示意手下走远。
孟律师看着那几名手下走到稍远处，确定他们听不到后，才压低声音说道：“丁，我想见见那个女孩。”
丁子酷哑然失笑，“阿孟啊，你是不是拿老弟我作消遣？”
“你了解我，我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尤其是你因此身负重任的时候。”
“那你应该知道，”丁子酷把手从孟律师肩膀移开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开玩笑也好，郑重其事也好，在手术开始之前，谁都不能见那个女孩。”
“哪怕是为了阿芝也不行吗？”
“什么意思？”
孟律师双手叉腰，低头深呼吸。在来的路上，他想了成千上万个借口，但真正到了“雀海”门槛前，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将右手搭在丁子酷的左肩，说：
“在阿芝面前，我从来没办法撒谎。如果阿芝得救，她总会问我是谁捐赠心脏给她，我怎么回答？你让我见见那个女孩，万一她死有余辜，将来面对阿芝的追问，我至少可以坦然回应，用善意的谎言安抚她。没有人的良心会受到谴责。”
丁子酷盯着孟律师的双眼。一分钟、两分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孟律师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这么久不眨眼。
直到看够了，丁子酷才开口，他耸耸肩道：“芝姐从小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看待，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没办法拒绝你。不过我答应了，不代表我的兄弟们答应了。”他朝不远处的几名手下努了努嘴，“阿强你之前见过吧？”
孟律师将目光聚焦在一名梳着小辫子的俊朗青年身上，点点头：“有点印象。”
“那你应该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母亲长期卧病在床，他还要供妹妹念书。”
“他需要钱？”
“没人不需要钱。但比起钱，他更需要你的技能。”
“他惹上官非了？”
“是他爸爸。”丁子酷摇着头叹息，“他爸爸是建筑工地的泥水工。前段时间开发商和包工头集体卷钱跑路，留下十几幢烂尾楼，工人们手停口停，还无处讨 薪。后来有另外一家房地产公司承包了这个项目和项目有关的负债，但他们拒绝支付上家开发商拖欠工人们的薪水，不过他们声称：作为补偿，如果工人们愿意在该楼盘购置房产，可以得到首付的5%的优惠。摆明了就是耍流氓。他爸爸一怒之下，就带人烧了那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别墅，现在人家专门请律师连告他七八条罪。”
“有人伤？”孟律师问。
“人伤倒是没有。不过如果官司输了——大概率会输——他爸爸起码得赔上千万，到时候他母亲治病的钱没有了，他妹妹念书的钱也没有了，他爸爸根本还不出那么多钱，就得进去坐牢。”丁子酷拍手，接着两手空空一摊，“啪，这个家彻底完蛋。”
“这件案子是棘手了点，”孟律师沉吟着，“但不是没有打赢的机会。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想，在他爸爸愿意配合的情况下，我有九成把握会赢。”
“那就是赢定了。就算我说的不是事实也没关系，你们律师不就擅长颠倒黑白么？”
“我们只是擅长利用证据，不是擅长颠倒证据。”
“随你怎么说。呐，只要你能帮阿强打赢官司，别说让你见那个女孩，就是要月亮，阿强也能现在跳进湖里给你捞来。阿强！”丁子酷朝几名手下招了招手。
阿强带着另外几名手下小跑过来：“老大。”
丁子酷对阿强说：“孟律师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他决定无偿帮你爸爸打官司。”
“真的？”阿强喜上眉梢。
孟律师点头，“阿强，尽快安排你爸爸和我见一面，别让他老人家在看守所待太久。”
“嗯！”阿强喜出望外，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熠熠发亮，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另外几名手下也为阿强感到高兴，拍着他的后背，欢欣雀跃。
“不过孟律师有个条件。”丁子酷又说。
“孟律师尽管说！就是要月亮，我阿强也能现在跳进湖里给你捞来！”阿强拍着胸脯说道。
“那倒不用，我只奢求见那个女孩一面，可以吗？”
阿强和另外几名手下闻言面面相觑，不过很快下定决心，异口同声说道：“我们今天没有看见任何人来过‘雀海’。”
你真聪明。孟律师在心里对丁子酷说。就算姜炳仁日后知道我来过“雀海”，你也可以推脱责任说放我进去的是你手下，你自己则毫不知情。到时候怪罪下来，手下顶了责，你却只需受轻罚。什么狗屁兄弟江湖道义，在私人利益面前通通一文不值。
……
孟律师跟着丁子酷走出电梯。
这个“雀海”底下的地下室就是姜炳仁的“零件工厂”了，是他肢解人体、替换器官的实验室。地下室灯光幽暗，空气中并未弥漫发霉和潮湿的气味，但阴森的罪恶无处不在，回荡在四壁的脚步声像冤魂的低语。孟律师不是经常来这个地下室，但是每次来他都无法习惯，身子总会不自觉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阴冷，还是因为恐惧。这里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地下室不大，孟律师的双眼一适应黑暗，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不过十八九岁，正被关在无菌室外一个黢黑的铁笼子里，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蜷缩着双腿，脚边散落着饭粒和菜叶。
“喂！”丁子酷手握刀鞘，用刀柄敲了敲铁笼子的栅栏，骂道：“谁让你把饭菜弄撒的？老子平日里清理你的屎尿已经够恶心了，你 他妈还想让老子给你收拾残羹剩饭？”
女孩惊恐地往角落里缩了缩，不敢抬头看丁子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露出的手臂上满是挣扎留下的伤痕淤青。
孟律师觉得她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里挺冷的，她不会冻着吧？万一生病了，我怕影响手术。”
“放心，我们知道这一点，每天都有给她洗干净的衣物和被褥，只不过刚刚拿出去洗晒了，还没来得及给她新的。”丁子酷靠在桌子边沿，双手抱胸，“如果你不放心，就把你的西装脱下来给她披好了。”
于是孟律师脱下西装，站到笼子前，从栅栏的缝隙间将西装丢到女孩身上。他这么做的目的正如他方才所说，怕女孩感染伤寒会影响手术和心脏的质量，没有多余的想法。
女孩揪着西装，抬起头来看孟律师。一瞬间四目相对。
是她！是他！
“孟律师……”女孩惊愕地张嘴，然后，她像意识到了什么，原本麻木的双眼重新燃起光芒，“孟律师，你是来救我的吗？”
孟律师皱起了眉头。怪不得他觉得这个女孩眼熟，原来是……
“你应该对她还有印象。”丁子酷在一旁说，“去年震惊明州城的校园霸凌案，她是主谋。就是她，指使三名初中少年轮奸并杀害了与她同一所高中的一个无辜未 成年女孩。东窗事发后，那三名少年因未 成年，只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要是在狱中表现良好，最少只需要坐十年牢就可以出狱；而她就更厉害，居然安然无恙脱罪，大摇大摆地从法庭走了出来。”丁子酷踢了踢栅栏，女孩吓得娇躯一震。“陈、梦、瑶。”丁子酷缓缓念出女孩的名字，像念恶魔的名字。
“陈梦瑶。我知道，”孟律师苦笑，“替她脱罪的人，正是我。”
“你现在安心了？”丁子酷抓起桌上的矿泉水，喝水缓解口渴，“她就是个罪有应得十恶不赦臭名昭著死有余辜恶贯满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的婊 子。杀了她，没有人的良心会受到谴责。”
孟律师回头看丁子酷，丁子酷朝他扬了扬眉毛。
“当初是她爷爷找姜老，托姜老找关系，姜老又把案子交给我让我替她脱罪的。现在姜老抓了她，不怕她家翻脸吗？”
“自己的孙女和别人的孙女，你选哪一个？”
孟律师哑口无言。
“孟律师！”陈梦瑶听不懂他们二人在讲什么，她只觉得孟律师以前救过她一次，现在也能救她第二次，“孟律师，你快救我，只要你救我出去，你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
“小娘逼，他要的可不是钱。”丁子酷满脸嘲弄，手中的矿泉水瓶被他拧成麻花状，扔进垃圾桶。
坏人里也有鄙视链。丁子酷对这个叫做陈梦瑶的女孩感到极度厌恶。
“不要钱……”陈梦瑶迷茫一阵，眼睛四下里搜寻，最终定格在自己胸口。她手脚并用地爬到孟律师面前，竟然伸手抓向孟律师的裤裆，意欲解开他的拉链，“孟律师，我给你口，你救救我好不好？孟律师，我以前给不少富二代和小混混口过，他们都说我口活好，我一定能让你舒舒服服。如果你不喜欢，我……”陈梦瑶脱掉上衣，带着哭腔，向孟律师伸手，“我的奶子，我的屄，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给你……孟律师！求求你救救我吧！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
触目惊心。
本该洁身自好享受青春的花季少女，居然跪在地上口出秽语，强烈的反差像一根生锈的长钉扎进孟律师心中，令他作呕。
他后退一步躲开陈梦瑶的手，冷声道：“把衣服穿好。”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梦瑶还想纠缠，被丁子酷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苹果核砸中了脑门。“叫你穿就穿，你的身子这么脏，谁知道会染上什么病。呃，我是说，阿孟对他妻子忠贞不二，绝对不会受你诱惑。”
陈梦瑶裸着身子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孟律师蹲了下来，“梦瑶，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你的心脏健康吗？”
陈梦瑶兀自颔首啜泣，沉默不语。
“梦瑶，”孟律师轻轻挑起陈梦瑶的下巴，“回答我，好吗？”
当然健康，百分百健康，人世间没有比她更健康的心脏了。丁子酷在心里如是说。但他没有插话，他知道孟律师正在做出最后的抉择。
陈梦瑶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喉咙回答了孟律师的问题：“健……健康。”
“好。”孟律师宽厚的手掌在陈梦瑶脸庞摩挲，擦去她的泪水。
“一年前我救了你，现在，该你救我妻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