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春日湿气重，安定侯府的东院炉火生的比夏日太阳还旺盛，高照裹着被子，依偎在炉火旁，闭目养神。月余的时光，人消瘦了，苍白了，也生了花发。
明王处理过晨务，照例来探望病情。东堂的门一推开，便有热浪掺着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明王脱了外衣和夹袄，只着了件单衣，熟练的接过药碗，摆摆手让侍从退下，自己斜坐在高照身旁，“使团来信了。暗卫消息也到了。两个好消息。”
高照没有睁眼，也没有吭声。
“暗卫说，灰鹞从燕国大公主府里带出消息来了。”搅着药的汤匙停了。
高照蓦地睁开眼，神色震动，“阿渊……”高照的声音极为沙哑，以至于如今甚少开口。
“是师兄。”明王点点头，“他传信，燕国大公主身边曾与你交过手的那个剑客，是西秦王子。”
“韩氏遗孤……”
“是啊，谁也想不到，拜师赫连王姬的燕国公主竟然将她老师的仇人之子养在身边。巧的是赫连王姬为解决北境风雪之困，也在齐都。无怪乎齐相去做这个挑拨离间之人了。”明王轻松道。
“谈判顺利吧。”高照问道。
“自然，燕王瞻前顾后，不得不答应我们，每年六百万两的岁币免了。燕王将过错尽数推给了三皇子，将那个纨绔禁了足。江北商会八席，燕国让出两席，但燕国要求与我朝通商，来堵天下悠悠之口。齐时衡代陛下答应了。”明王将药碗递给高照，看着他将药一饮而尽，“燕国与幽州虽有嫌隙，但燕国还是按照约定出粮草资助草原三十六部，算是出力不讨好吧。咱们得了利，两国亦不必再战，你可以安心休养了。”
“能得到阿渊的配合，不枉我被捅这一刀，值了。”高照喑哑地笑笑，笑罢将药碗还给明王，却见他愁眉不展，“怎么，跟我你还报喜不报忧。”
“没事，”明王接过碗，揉了揉脸颊，立马换成一副轻松的表情，“他们的信里都提起过祝筠。王姬拒绝了他，但又许他出入幽州的路引。他还是很得王姬青睐的。”
“嗯。”高照点点头。对于明王而言，再多的好消息都不足以弥补王姬拒绝赐解药这一条坏消息。“张太医方才来诊过脉，”高照看着盆中红热的炭火，“回春藤已经帮我延续的足够长的生命，我时日无多……”
“高照大哥，”明王瞬间哽咽，“祝筠他没有放弃，我和陛下都不会放弃，我们一定能寻到救你之法。”
高照喘息着摇摇头，“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说着又从枕下掏出一张绢帛，塞到明王手里，“趁我活着，趁我还清醒，尚有能力为死后事出谋划策。”
明王展开绢帛一阅，大惊，“宣布你的死讯？”
“我这副模样，早晚罢了。早一点洞悉燕国的动向，于我朝百利而无一害。”高照咳了几声。
“哪有人活着就办丧事，这不是诅咒么。”明王段然拒绝。
“景和，听我说，”高照喘得急，“这些年来，我用兵调度多承袭阿渊的兵法。那两卷兵书你拿去研读，指挥作战未必不如我。周凌追随我多年，勇武有谋，可堪大用。季桀善水战，北上伐燕必要多倚重。陆六忠心不二，但行事难免鲁莽，你要时常劝诫。我走后，你要收敛锋芒。咳……”暗红的血喷溅一地。
“高大哥！御医，传御医！”明王连忙扶住高照。
“燕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易发兵南下。陛下若不举兵，我死后天下还有几个月的太平日子。阿渊的计谋依然可用。他们虽怕我，但更忌惮阿渊。我有的只是攻敌之勇，阿渊却有治天下之才。想办法接他回来，他回来了，大魏可定……”高照伏在明王肩头极速道。
“我知道，我明白……”明王半蹲在床头，扶高照缓缓躺平，“我已经嘱人密切留意公主府邸动向……”
“景和，不惜一切代价接他回来！”高照昏迷前，牢牢地抓着明王的衣袖叮嘱。
眼前的人影来去匆匆，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明王攥着绢帛站在屋子中央，像是无人在意的雕像，痛的麻了，不急也不闹。
高照不喜欢烛火，因为蜡炬会干涸，烛火会熄灭，就像生命的流逝，无可挽回。他喜欢夜明珠，祝筠跳进凤尾潭里捞的那颗夜明珠，光芒柔和，永恒不息。
谁人不是对这世间万般留恋，尤其这世上那么多有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着的人。混沌迷离中，高照似望见了明珠的微光，仿佛阅览着走马灯般，匆匆一生的回忆尽现于眼前。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走后，你们务必保重身体，莫要伤心难过；大哥、大嫂，为高家绵延子嗣、在父母膝前承欢尽孝的差事就拜托二位了。
阿渊，我的陆大才子啊，你才智过人，却也算不到我会先你一步离去吧。你啊，给我加把劲活着回来，景和从未忘记你的宏愿，他在等着你一起实现天下大同呢……
老周，老季，陆六，冉子，还有军营里那些随我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守疆土、安邦国的重担就交给你们了，我虽去，鄂北军军魂犹在。传下去，千秋万代。
我高照一生尽忠为国，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先祖，只是长安，我不能一辈子守护你了。欠你一顿家宴，今生还不上了。对不起，许诺你的终究没有兑现……幽州不错，只是天气冷，不知你是否住的习惯。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也能野蛮生长。
长安，若有来生，我愿早日与你相遇。
燕都大公主的府邸，充斥着药材的苦涩。当日筵席不欢而散，王姬直接启程回了幽州。瞿万得大家主授意，睁一只眼闭一只地看着韩栖凤受过百杖。掌刑人放水，韩侍卫方侥幸留下一命，如今正趴在卧榻之上，断骨之痛，倍是煎熬。
杀人的刀，一击不中，再难有补刀的机会。陆桭渊看着月下盘桓的灰鹞，庆幸又惋惜。
一畔相隔的正堂，三皇子给建阳送去消息，“今晨朝会魏国使团向父皇辞行。”
“提前了三天？”建阳诧异。
“皇兄说他们收到了魏国来密信。”三皇子眼珠子一转，靠近建阳悄悄道，“他们这么急着走，会不会是……”
“高照的死讯。”建阳神色一凛。
“咱要不要派人拦截使团，再断魏帝一臂。”三皇子手掌在空中狠狠劈了一刀。
“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建阳弹着三皇子的额头，“答应老师的粮草已经出了粮库，开战后，你要后线补给如何供应。此一时，彼一时。魏国既得利，段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兵，我们若选此时候动手，岂不是会落天下人口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