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室友汐汐啊。”苏洁简脚步不停，“走了啊妈。”
“等等。”妇人涂着丹蔻的手指捏起块曲奇递给我，笑容温婉却带着审视，“汐汐是吧？我们家简简脾气冲，平时麻烦你多担待。”她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随着动作滑出袖口，我慌忙接过饼干，指尖蹭到一点冰凉的钻石表盘。
回程途中，苏洁简把车窗开到最大，山风卷着她紫色的长卷发拍在我脸上。“烦死了，每次回去都像进牢房。”她像个调皮的小孩儿一般撒泼似地靠在我身上，“你看我家的保姆，表面对我殷勤，转头就把我的行踪告诉我妈。果然谁给钱，谁就是老板！”
车驶过跨江大桥时，夕阳正把江水染成血色。对岸老城区的筒子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让我突然想起了远在老家的父亲每每干完重活后，为了省钱，于是就着咸菜啃冷馒头的狼吞虎咽的样子。也让我想起了在老家镇上意外撞见儿时的玩伴——张琳琳。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我打算去镇上买些当地特色小吃，好带回西都给宿舍的几个同学尝尝。午后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在镇上的街道上，老旧的街巷仍然保留着记忆里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炸酥肉和豆腐干的香味，沿街的小摊贩们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我提着刚买好的几袋小吃正准备往回走，走到镇政府斜对面那条巷子口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穿着灰色的薄外套，背后背着个孩子，低着头在街边的杂货店前挑着生活用品。
我怔住了，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是张琳琳。
如果不是她眉眼间偶尔闪现的神情，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她。儿时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成天嚷嚷着要当大明星的大眼女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她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可那并非岁月雕刻出的精致美丽，而是被生活一点点磨损后的清瘦憔悴。她的皮肤暗黄，脸颊两侧微微凹陷，嘴角自然垂着，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被厚重的黑眼圈笼罩，眼神里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和麻木。
她穿着一件洗得泛黄的白T恤，脚上的运动鞋有些开线，鞋面也蒙着层灰尘。唯一让人觉得还有些温暖的，是她牵在手里的那个孩子，约莫三四岁，瘦瘦小小，穿着件红色短袖，正拽着她的手指，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露出半张小脸打量着我。
她低头不时地安抚着孩子，声音轻而温柔，仿佛害怕惊扰什么。可当她抬眼看向我时，目光中那一丝恍惚与迟疑，却让我瞬间回到了那些夏日午后，我们趴在村头池塘边，拿着柳枝捞水里的蝌蚪，或者是她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一边吃零食一边又眯着眼睛笑着说：“我以后肯定是个大明星，到时候一定要拍电影给你看！”
可是现在，那个嚷嚷着要成为大明星的胖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生活重担、形容枯槁的年轻母亲。我站在原地，鼻尖酸涩，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背上的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圆圆的脸蛋，怯生生地趴在妈妈的肩上，乌黑的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跟小时候的张琳琳有几分相像。
我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轻声喊了一句：“琳琳？”
她的身体微微一僵，缓缓抬头，眼神里先是流露出几分茫然，片刻后，才像是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我：“汐汐？”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我点点头，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真的是你啊……这么多年没见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里闪过些许慌乱，像是不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旧友。
我走近了几步，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轻声问道：“这是你家宝宝？”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嗯，儿子，今年三岁多了。赶紧叫孃孃！”
张琳琳赶忙示意着孩子叫我。也许是小孩子认生的缘故，他只是呆呆地盯着我，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好奇的。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往日那些欢声笑语的片段浮现在脑海。那时候的她总爱拉着我在小学大门口外共同享用对于孩子而言的人间美味，想象着自己长大后要成为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可如今，生活早已把她磨成了我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早已知道答案的话。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嘴角扯了扯：“就那样吧……反正日子总要过下去。再苦再难，为了孩子，我也得坚强。”
我喉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应。那些年少时的梦想，仿佛在现实的重压下早已被碾得粉碎。而她的回答，轻描淡写得让我心里更难受。
“你呢？还在读书？”
我点点头：“在西都大学。”
她露出一丝恍惚的神情，半晌才低声说道：“真好啊……可惜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
我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轻轻掏出袋子里的小吃，递到她手里：“这是我刚买的，给宝宝尝尝吧。”
她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用了，这太贵了……”
“没事的，都是小时候我们最爱吃的东西，尝尝吧。”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犹豫片刻，才轻轻接过袋子，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那一刻，我才深刻地明白，成长带走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童年，还有很多人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不仅不是所有人都能活成自己梦想中的模样，而是这世上仅有那一小部分人才能做到。
告别时，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身后的孩子搂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妈妈……”
夕阳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那次的意外相遇，我也从张琳琳口中得知，之所以和前夫离婚，主要是因为前夫赌博，无钱还债，更无钱让孩子在沿海上学读书。
人与动物间的差距虽大，但再大也远不及人类社会的阶级贫富差异的天堑鸿沟。
轿车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别墅区在暮色中已成剪影，像座闪着微光的孤岛，渐渐沉入黑暗的江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