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雨西(二)
“秦崝”正是少年的名字,而“秦”这个姓也是堡中最普遍的姓氏。芸山由数座山峰组成,每座都高耸入云,到底是多少个山峰,无人得知,因为芸山实在是太大,人们相信,这世上绝不会有比芸山还要高、还要大的山!
最高的山峰人不敢去,所以他们留在低处;就在芸山最矮的那座“翠海峰”上,这里有一个“秦家堡”,堡中生活着许多居民,大多姓秦。翠海峰是一个好地方,这里山青水秀、土地肥沃,堡中店铺各式各样,货物的种类虽不算多,但是该有的都有,居民自供自足,每家都有自己的家业继承,数百年下来各行各业都发展得蒸蒸日上。
秦家堡被许多高大的山峰环围,四周尽是绿油油的森林,鸟兽甚多,深处更有一条河流贯通整个山脉;河中水产丰盛、各式各样,其中有一种奇鱼,全身墨黑,每年冬至之时都会成对而出,因此得名“墨双”。大家都很喜欢这种全身墨黑的鱼,并非因为牠好看或稀有,而是因为他的味道比起其他水产要好吃得多。尤其以堡中“醉月轩”里的墨双最为美味可口,也因为这道菜肴,冬季里的“醉月轩”每日每夜都是宾客如云。
眼下秦崝口中正自津津有味吃着“醉月轩”的墨双。他实在是饿了,除了早晨喝了一碗稀粥之外,今日一整天都是茶不思饭不想的。当一个人满怀心事、焦虑不安的时候,往往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就算吃了也嚼不出什么滋味;但现在却不一样了,秦崝不但能吃出味道,甚至连吃了三条还觉得意犹未尽,他又开始吃第四条。心情越好就吃的越多,秦崝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很好,不但逃出了秦家堡,还炸毁了控制石门的机括。机括一旦毁坏,石门便失去牵制瞬间落下;如此这般,唯一的出口便被那巨石堵死,堡中之人若想将大石移开,好歹也得花上半日功夫!
寒风似刃亦无法阻止秦崝前进的步伐。他虽穿着母亲用黑熊皮缝制的皮袄,但寒气依然不断侵入他的躯体。这并非说母亲制作时偷工减料,或是皮袄起不到御寒的作用,而再大的皮袄也难包容整个身体,总有会漏风的地方;好比母亲的爱再广阔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否则他现在也不用冒着寒风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秦家堡、离开芸山!
传说芸山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域,到底有多远在什么位置没人知道,只是堡中长者时常会告诫人们:“芸山之大,难以跨越,山中深处荒无人迹,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山外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其中遍布着数千种毒虫和野兽,妖魔鬼怪更是层出不穷,单凭人力无法穿越。”所以鲜少有人会去尝试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送死。
有些人活得很愉快、很满足,当他们丰衣足食的时候,甚少会去找罪受;而有些人活得很艰苦、很劳累,他们更没有时间去想法子离开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人,他们无时无刻都想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一看,有的是为了避世离俗、有的是为了寻觅新生。他们被统称“逆民”,这些人往往走不了几天,就被堡中卫士抓回,关入大牢。这一代堡主对逆民十分厌恶,绝不容有漏网之鱼,期间被关入大牢的人,几乎都无法再活着出来。终于,这一类人渐渐在堡中绝迹。
秦崝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他不久前才刚刚开始规划自己的事业,他所做的事情足以耗尽一生的时间去专研和探讨。
他曾经对想离开这里的人产生困惑与不解,这里有林林总总的事情等着大家去专注与传承,它们就像高耸入云的高山一般,只要你专心一志往上爬,总有一日能远离凡尘,穿过层层云彩,到灵峰之上,与天相齐!为什么那些逆民总想去别的地方?到了别处料来也是一样得往上爬,而无论在什么地方,头上的云彩都是一样的,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他现在却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他本来已在高山之上,但如今竟忽然落了下来。他好像开始理解,那些人大概并非真的讨厌这里,只能说他们从来就不属于这里,哪怕耗尽一生,也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座高山。蒲公英有时候也会落到石头上,如果没有风再将它吹起,它便只有慢慢等死。
对于人来说,这种风是无形的,老天爷让它来的时候,你便要跟着走。秦崝渐渐发觉,人从生到死,或许都是身不由己,命运总被老天爷握在手里,人只要顺天而行,总是对的,哪怕祂将你往火坑里带,也总会有祂的道理。
秦家堡有他的亲人、朋友、事业,还有他从小到大所习惯的一切事物;可眼下他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秦家堡,离开丰衣足食的生活,出去受罪。原因很复杂,但是说起来很简单,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少女,为了她,秦崝背弃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原有的一切。
秦崝尽量加快了步伐,在后面的人没赶上之前他必须到达约定的地方。
他已经走了很久,甚至腿都有些僵硬,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这是第一次,凡事第一次都会比较困难,而庆幸的是他还在走,距离秦家堡已经很远,大概多远他不知道,总之很远。
树林的深处,这里遍布着参天大树,繁枝与茂叶遮蔽了天上的朗月繁星,一棵盘根巨树之下,有个金相玉质的少女,正手举火把悄然而立。微光下,她身着一件淡青色棉衣,脖颈被包裹得严严的,紧皱的双眉和玲珑秀丽的脸颊,在寒风中更显冷然。俨如一只傲雪迎风的寒梅,端端屹屹。
青衣少女口中吐着白霞,凤眼圆睁,注视着前方向此处赶来的少年。
“叮当——叮当——” 少女双耳之上有对古朴的铃铛耳饰,铃音随着寒风在其四周轻翠鸣响,仿佛在召唤着不远处的少年。二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相比他们之前所走的路更是微不足道,但在少年心中却犹如跨越着千岩万壑;只因他看见少女之后,胸中波澜起伏,远远不如来时平静,想到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虑,似乎比这十几年的经历还要多。他一步一步朝少女走去,身体好像变得沉重无比,雪地就似泥潭一样牵制着他的双腿,他正在脱离以前的自已——
心跳伴随着步伐越来越快,少年心中忽然开始害怕起来,怕的事情有很多,害怕身后的追兵、害怕再次见到父亲、害怕今后将面临的未知;但唯一安慰的是,他马上便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当他来到少女身前,恍然如隔世,目光相接,再难分开,火把照耀下,二人面容尤为深刻,火光与目光映射,犹如一股情焰灼烧着少年的心。
思绪隋光,心目由情,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已大有所值,顿时将心中顾虑全抛到九霄云外,这会心中所思所念,只剩下和少女缠绵的情意。少年正是秦崝,而眼前少女便是使他背弃一切的人。
“你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对么?如果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清冷的语气从少女嘴边响起。
秦崝心中一怔,忽然由幻想中醒了过来,笑道:“我怎会后悔,我自是要跟妳去那‘七劫山’!”
少女微微点头,道:“不错!只有七劫山才是大家该去的地方,他们既不愿走、也走不了,那便只好分开了,你也无需为此难过,鞋下每一步都在地上分合,只有这样才能走路,不是吗!”说着她便走了起来。
火把燃耀,四周沉静,此刻除了二人的喘息,便是脚步与白雪摩擦的声音。他们选择的是林中一条小路,少女说此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但是枯枝杂草甚多,踏步艰难,过不多时,两人的衣衫已经破了许多道口子。
也不知行了多久,渐听得水生隆隆,前方少女突然停下脚步,将火把插入雪中,双手在一块峭壁上摸索,过不多时骤然腾身跃起,往峭壁上方窜去。秦崝见状吓了一跳,眼见少女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心中虽惊,却不慌乱,忙到峭壁上摸索,忽然抓到一条绳索,便学少女那般拉着绳子纵身往峭壁上窜跃。上得十来丈,骤见前方亮起一团火焰,他也无暇思索,当下猛提一口气朝着火光窜去。
峭壁之上是一个山洞,少女此刻正站在洞口,不知何时又燃起了一只火把;她左手拿着火把,右手自腰间抽出一把漆黑的短剑,待得秦崝上来,也不向他说话,举剑便往绳索上砍去,绳索应刃而断,少女收剑入鞘,转身便往山洞走去。秦崝望着她背影微微苦笑,拍了拍身上污雪随后跟去。
山洞中连环曲折,二人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觅得出路,又在山石丛林中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条宽广的瀑布;这条瀑布连接着芸山唯一一条水脉“紫河”,河边生长有许多桃树,每当花开之季,河面将被桃花映成紫红,景色异然,由此得名“紫河”。
竖立在河流中央的几块大石恰恰直达对岸,可经行走。冬季选走此路之人甚少,因为大石长年经河水洗刷,变得光滑无比,在寒夜里更难以踏足;唯有特制鞋具还可勉强立于其上,否则想过河实是千难万难。若是中途中失足摔入河中,便将顺势而下被瀑布冲落深潭,河水冰寒刺骨,谅你再有能耐也难发挥分毫。
此处是河流的尽头,瀑布之下便是深潭,名为黑轮潭,潭水深不见底,前人曾说:“潭底深处有一颗灵丹,谁要是吃了就会长生不死,肉身不毁。”所以大家都说这些潭水很不吉利,一个人若是长生不死、肉身不毁,那实在悲惨得很。毕竟这里的人只要到了一定的岁数都会变得痛苦难受,一生之中所历痛心之事突然一下子涌上心头,心中顿觉生不如死,眼前的一切变得毫无乐趣,天地仿佛再无光明,于是大家万念俱灰,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自杀” ,死后再凭借自己存放在符楼的头发进行复活。
只要手上有白符就有资格复活,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财就能买到白符。符楼保管着大家的头发,也保管着大家的记忆,如果你不喜欢以前的记忆,自杀前大可随便修改,将写好的记忆作为以后的记忆,记忆便是一封信,也是一个故事,自然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在大家都不太敢于写故事,所以大多数人写下来的仅仅是记忆——
在芸山,在秦家堡,一个人若是吃了仙丹灵药变得长生不死、肉身不毁,那便杀不了自己,死不了便无法复活,要永远记忆着那些痛心之事,如此活着便如身在地狱一般,想一想都觉可怕。所以这枚虽然是灵丹,但却绝非普通凡人有资格吃的。故而紫河的水虽和潭中的水没什么不同,可是大家却只会用河里的水,潭中之水那是万万用不得的,在他们心中,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就像食物跟粪便一样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