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照老和尚见骆嵩语塞，又再追问：“天道可变否？若天道无变，各朝能荣之法应为定法，国当永续，更无更迭。若天道有变，当何处寻天道，又如何断已行之法为天道邪？既无定法能昌国荣家，天道当为可变邪？日夜更替，四季交迭，万事万物，生住异灭，无有能脱者，又是定法，天道是为不变邪？骆施主，贫衲再问，天道可变或不变？律法可变或不变？民心可变或不变？”
骆嵩望着桌上的油灯，定定地出了神。火光随微风摇曳，灯影变幻不定，原本已赶路一天的赵庭燕与小厮二人已打上了盹，法照老和尚也闭目养起了神。室中无声，只听窗外秋蝉轻鸣，金风拂叶。忽地，只听一声脆响，原是灯芯炸了一下。
这一声落在骆嵩耳中恍若惊雷，身心都似被一盆凉水浇透，心下豁然开朗，大笑拍桌。骆嵩这动静把在一旁打盹的赵庭燕二人着实吓了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法照老和尚也微笑间缓缓睁开浑浊双眼。
“你做什么，把我吓得心跳得厉害！”赵庭燕瞪眼瞧着骆嵩，嗔骂道。
骆嵩似全然未听见一般，起身向法照老和尚一揖，道：“天道自是随缘，律法亦随缘，民心亦随缘。渴则饮，大渴则多饮，小渴则少饮，不渴则不饮。饥则食，大饥则多食，小饥则少食，不饥则不食。”
“全然废话，便是三岁小孩也能知晓的道理，有甚值得拍桌大笑的。”赵庭燕又狠狠白了骆嵩一眼，骆嵩仍是全作不闻。
“律法当立，以何为度？民心当顺，以何为向？”法照又问。
“律法当常修，以国之贫富，以敌之多寡，以民之教养，以世之风气，为度而修也。民心当常度，以民之饮食，以民之田宅，以民之安养，而为度也。”骆嵩再答。
“如是如是，骆施主如此便自能悟透这随缘此关，当也慧根深种。因缘此事便是世间常理，种麦当需按季播种，松土除草，浇水施肥诸因和合，方能发芽成长，挂穗成熟。其间若或无土，或无日，或无水，因缘缺一便不得其果。”法照老和尚此番话却是向着赵庭燕二人说出。
“骆嵩尚有一事请教，若有五十人将死，嵩仅可救二人，是当救谁？”
“救你想救之人也无妨。”
“其余四十八人便是该死？”
“若你犹豫，那两人本可得救，是否也无救了？”
“……”
“救想救之人也是随缘，可有错？当下问心无愧，以此为鉴，日后当勤精进，亦俯仰无愧便好。”法照老和尚说罢起身，便随了尘出了客堂。骆嵩三人也起身恭送，直见二人离去，却又听老和尚于远处尤自言大声道：“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骆嵩心下疑惑，却一时也参不透其中关窍，索性也就不想了。三人随小沙弥去了客寮歇息，一夜无事。
次日天刚微亮，三人于五观堂中，与寺内将下了早课的众僧一同用了早膳，带上寺中赠的些干粮，便与住持等人辞别上路。
棠山将近，心结开解，途上三人便更多了几分热络。一路看山看水，也不觉无聊。行约两日，遥见有一城建于群山环抱之中，一条水路贯城之南北而过。此城甚伟，城中民居鳞次栉比，人流车马穿梭期间，说不出的繁荣景象。
“小家雀，小吴莫，此便是西南第一城棠陵了。”到了城下，骆嵩说着，取出折扇展开，给二人瞧瞧扇面，又开口道，“此扇便是四年前，我来此拜候久居此处的丹青大家齐平潮先生，临行前先生所赠。”
“那这扇子能卖几个钱？”小厮吴莫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整日里就将钱挂在嘴边，烦也不烦？”赵庭燕一指点在吴莫额上，将他戳得鼻孔朝天。
吴莫直起头，摸了摸额上的红点，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好男不与女斗。若是哪家公子真娶了你入门，倒是真要倒霉的。”
吴莫还未说完拔腿便跑，赵庭燕想追但想到一路上从来也没能追上过这小泼皮，只得作罢，可将脸憋得通红。
骆嵩在一旁摇着扇子，笑看现下的无忧无虑。又想到与卫萤一起的那些岁月静好，心内平添几分怅然。
嬉闹一阵，日已西斜，三人并车马入了城，骆嵩车中指路，吴莫驾车，赵庭燕骑马随后。不多时便到了一座楼宇之前，抬头望去此楼足有五层，琉璃做顶，紫檀梁柱，当真地气派。
车马刚停，便有一伙计迎上，恭敬有礼，请道：“九棠馆小二刘斯，恭迎贵客，先请入内，车马自有人安顿。”
三人随刘斯入馆，刘斯问道：“贵客是先用膳还是先歇息？”
“本小姐一路劳顿，有些疲乏，房内可否沐浴？”人前赵庭燕又端起了一副小姐架子。
“回小姐，自是有的，还能提供京中当下最流行的牛乳四时花瓣浴，但现下只有百合与芙蓉花瓣。只是需另算费用。”
“无妨，就用芙蓉百合吧。”赵庭燕未再多言。
“那便先要两间房，住两日。另速为这位小姐准备浴水吧。”骆嵩取出一锭银子交与刘斯。收到银子，刘斯便领着三人上了四层，最里的两间厢房。
骆嵩知晓女子沐浴时长，在房中闲来无事，便唤吴莫来教他手谈一局，骆嵩棋力确差，竟与初次下棋的吴莫杀得是有来有回，甚是胶着。棋局未半，激战正酣间，赵庭燕也不敲门，直推门而入，欲喊二人下楼吃饭。怎奈二人不听，赵庭燕气得夺过吴莫手上黑子朝棋盘上拍下，此子一落，骆嵩的顿时丢了大片江山，只余一角得活，顿时满头大汗。
“仲商哥哥，你这棋下得还不如姐姐宫中的宫婢。我可饿了速速下楼吧，若不然，十手内将你杀得片甲不留。”赵庭燕见骆嵩又落一子，想也未想也一子落下。
骆嵩对着棋盘一阵无言，随抬头朝刚出浴更衣的赵庭燕殷勤一笑，说：“今晚我做东，想吃什么尽管叫。”大袖一挥扫乱棋盘，推着二人出了门。
“仲商哥哥，没料到你棋品这般差劲。”赵庭燕回头想要好自嘲笑一番，可骆嵩只做不闻，倒与吴莫介绍起这九棠馆的珍馐美味起来，好似本无下棋耍赖之事。
见此情景，赵庭燕莞尔，心下温暖柔软。三人自二楼下至大厅，引来厅中一阵喧哗。
“你可知这是哪家小姐？”厅中一个瘦弱书生向身边的公子哥问道。
“不知，以我这棠陵城中赏评美人第一的眼力，这位小姐定然是初至。”公子哥忽地眼神严肃认真起来，就好似在观赏一幅名画。
“不知王公子当何评论。”旁边一桌的胖子端着酒杯从过来。
“此女气质如玉，玉质天成，通透无瑕。面容更与我关内女子不同，脸模精致鼻却高挺，尤这眉骨稍高更衬那朗星般的眸子，一下便射透人心。只是身材高了些，看着也有六尺半了。啧啧，饶是如此也当能排得上这棠陵城中的美人前三甲了。”王公子真心赞道。
赵庭燕在这公众场合，总也冷着张脸，目不斜视，不熟识的人定以为她的性子冷如冰霜。她瞧见靠窗一处雅座刚刚收拾出来，便拉着骆嵩与吴莫径直过去坐下。骆嵩叫来小二先叫了一壶酒，乃西域异果所酿，入口甘甜，此果名唤葡萄，此酒便是葡萄酒。本不爱饮酒的赵庭燕和从未饮过酒的吴莫都各自干了一大杯，正欲续杯，却给骆嵩拦下，道：“此酒初不醉人，片刻后便要上头了，你们两个小娃娃莫要贪杯。”
说完骆嵩点了一道清蒸鲥鱼，一道笋片滑里脊，一道开水白菜，一道香菇菜心。点完菜后，赵庭燕翻了几个白眼说道：“说是想吃什么尽管叫，最后还是自己点了几个家常菜。”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几道菜到了九棠馆便就不是家常菜了。待菜上来再与你们分说。”
清蒸鲥鱼最先上桌，可盘中只有一片片的带鳞的鱼片，并非整条鲥鱼。骆嵩见赵庭燕正欲牢骚，忙先开口：“且先听我说，你可想过时值深秋，如何能有鲥鱼？”
“确实如此，鲥鱼当端午洄游时节最为肥美，此后便食之无味了。”
“小吴莫，你先尝尝。”骆嵩夹了一片到吴莫的碗中。
吴莫自小家中贫寒，只听闻过鲥鱼鲜美从未见过，更别说吃了。吴莫将鱼片放入口中，闭眼吃完，就忙不停地从盘里又夹了一片，放入口中，连好吃两个字都无暇说出。
“小家雀，你也尝上一尝。”骆嵩也夹了一片到赵庭燕碗里。
赵庭燕将鱼片放入口，直击而来的便是一股醇厚的鲜香，再一咀嚼居然是有些弹滑的口感，细品之下，舌面上感受到的醇厚，还有舌边的鲜甜混合，当真是美味至极。这与端午时吃的鲥鱼清爽鲜嫩全然不同。
“这是此九棠馆大厨寇楠，寇师傅的独创，要于端午时取最肥美的鲥鱼，鲜活地运到这棠山九峰的最高峰神至峰峰顶处。神至峰峰顶终年积雪，便在峰顶宰杀活鱼，杀后用准备好的冰盐水抹于鱼腹鱼身，再用吸水性佳的鹅掌菜裹住，置于室内阴干一日夜后取出鱼肉。最后放置冰山鱼窖，冻约三月，便可取食。现下我们来得最是时候，再迟些便就尝不到了。如此一条鱼，最终不过片出四五片肉，我们眼前这一份当有四五条鱼。”
说到珍馐美味骆嵩便涛涛不绝起来，正说完，第二道菜又再上桌。未及骆嵩开口，忽地窗沿边扒上了一只形似枯骨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