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逝和箫儿离开寄梅渡,正沿着探梅坡上的小路回城。坡上有一座凉亭,就在小路边,梅开时候,亭中常有人执梅寄送。眼下,亭子里也坐了几个人,不过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在送人,反而像是在等人。
在他俩经过时,只听凉亭里有人道:“三公子,就是他打伤了大公子。”
“他身旁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我哥先看上的?”说话的是一位拿着皮鞭的少年,正翘着右脚坐在朱漆的栏上。
“没错。”
少年走出凉亭,一跃至原逝和箫儿面前,“啪”的一声,手中皮鞭狠狠击打在地上,顿时尘草飞扬。这皮鞭坚韧无比,银制的手柄上另藏有一道机关,可以自如收放鞭上的两种暗刺。少年傲慢道:“姓原的,你倒是会躲,不用等我伯父来,今日我阮从恺,便要为我哥报仇。”
箫儿道:“是你哥哥有错在先,不能怪原公子。”
阮从恺收鞭指着箫儿道:“胡说八道,都是你这女人,叫他害我哥,现在我哥哥成了残废,往后定要你为奴为婢永远服侍他。”
“只会啰嗦,可报不了仇。”原逝冷笑一声。
“你少嚣张,看鞭。”
阮从恺的鞭子“呼呼”作响,只要被抽中一下,便可叫人皮开肉绽。艳阳高照,阮从恺已抡得满头大汗,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喘气的机会,哪怕只是喘一口气,他的命或许就到了别人手中。
这一鞭,阮从恺不过是出鞭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便再也无法挥出。他的手腕被原逝一点,先是鞭子落地,接着只觉双膝生疼,人也跪倒在地上。
“小心身后!”箫儿喊道。
原逝只觉身后有一阵掌风袭来,这样的威力在江湖上本不算十分厉害,但在逸骠门里,除了阮山恪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原逝翻身一跃,便和阮山恪交起了手。
阮从恺拾起鞭子,忍着疼痛,寻着机会便朝原逝狠狠打出一鞭。鞭子几次落地,眼看终于要抽中原逝,不料箫儿忽而飞身上前,徒手接住鞭子,死死拽住不放。刹那间,箫儿只觉蚀骨般的疼痛席卷全身。
“箫儿!”原逝怒不可遏,趁阮山恪分心之际,飞快移身至阮从恺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你找死!”
“住手!只要你放了从恺,你伤我儿之仇从此一笔勾销。”光天化日之下,阮门主自然会言而有信。
“一笔,你要如何勾销?”
“原公子,我没事,就当是我还他们的,好不好?”箫儿额头已全是冷汗,此刻面色苍白如雪,紧咬嘴唇忍着疼痛。
“若再犯我,必杀之。”原逝的语气已冰冷到极点。他起身扶住箫儿,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托住箫儿的手,将药粉轻轻洒在上面,柔声细语道:“别怕,还好鞭子上没有毒,一定可以恢复如初的。”
“有你在,我不怕。”箫儿竭尽全力,莞尔一笑,“只是这个样子,我不想让爷爷看见。”
“我先带你去处理伤口。”
见箫儿点点头,原逝拥着她便飞身离去。
“你包的不错,你的药也不错,若再配合此药内服,这位姑娘的伤不日便可痊愈。”说话的是一位耆老医者,他朝原逝递过一个小药瓶,接着道,“教你的可要记牢了,我有事要先离开医馆,你们自便。”
“多谢!”待老医者走后,原逝坐回榻上,对箫儿道,“有没有好些?”
箫儿半卧在榻上,抬起手看了看,点点头道:“已经不疼了。”
“你为何要挡下那一鞭?”原逝已变得面无表情,“你是觉得我躲不过?还是觉得我挨不住?”
“不是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箫儿垂下了双眼。
“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箫儿泛白的玉容重染血色,低语道:“我……,你想要我如何补偿?”
“往后,离我越远越好。”
似水柔情,顷刻东流,箫儿先是一愣,而后背过身,却依然温柔道:“原公子的话,箫儿定会时刻记在心上。多谢公子为箫儿疗伤,公子请走吧。”
原逝望着箫儿,她的眼角已闪烁着泪光,看得出,她拼命抑制着自己,好不让眼泪滑落。
“你不该因我而难过。”原逝蹙起双眉道。
“我不仅因你而难过,还因你……动了情,我本不该对任何人动真情的。”戳破这薄纸,箫儿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可是,她若再不说,恐怕今生再无机会。
“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怎敢轻易付出真心?”
箫儿转回身,含泪微笑道:“我所认识的你,值得我付出真心,便已足够。”
“我无德无能,不值得你如此。”
“不在于值不值得,而在于你要不要。”箫儿眼角的泪再也不受她控制,“你不要回答,你的答案我早已明白的。”
原逝忍不住伸手,为她抹去泪痕,哀伤道:“我身中寒毒,此生不若蜉蝣,能苟活至今,已是意料之外。而你,在我心里,如华如莹,我怎敢奢求你的心?”
“即便如此,我只愿此身能似月,千里伴君行,你要还是不要?”箫儿望着原逝,眼眸里除了深情期许,还夹杂着一丝丝害怕。
原逝喃喃道:“我怎舍得不要,可这又能如何?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便会毒发身亡。你愿伴我的一生,我却伴不了你的一世。”
“可我这一世已无法忘记你。”
原逝再不能违心拒绝,微微一笑道:“箫儿,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么?”
“记得,‘你是谁’?”
“我姓原,叫江煜。‘原逝’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胡诌的。”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唤你江煜?”
“以后?多久之后呢?”
箫儿嫣然道:“江煜,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好,我们这就走。”
四目相对,一笑无言。正当箫儿起身下床时,却听外间有人问道:“请问有没有见过两个人,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年纪和我差不多……”听声音像是虞舟羡。
“虞公子,你可是在找我们?”箫儿和原逝出来一看,果真是他。
舟羡看着箫儿的手,道:“箫儿姑娘,你手怎么了?听说有人在探梅坡上打斗,该不会是你们和姓阮的?”
“确是因此受的伤,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箫儿想了想,“虞公子倒是提醒了我,若是爷爷他们问起,就说是我不小心划伤的。”
原逝道:“你找我们有何事?”
“我爹让我带你去见他。”舟羡看向原逝道,“阮山恪去微云山庄寻仇,我爹为此而来,要我交代前因后果,我便把你的身世告诉了我爹。”
“他在何处?”
“思来客栈。”
思来客栈同样是临河而建,比起烟雨街一带,这里却显得冷清了许多。天色渐渐黯淡,清风徐徐,河水寂寂。蓦地,只见有人飞身朝原逝而来。
此人四五十的年纪,身手绝在阮山恪之上,他手中无剑,却招招似剑,若他手中有剑,此刻怕是已刺入原逝后背,取了他性命。
“底子不错,可惜逊于招式,若是你爹还在,教你朔风剑法,将来必大有可为。”虞居远呵呵笑道。
原逝道:“你是……虞庄主。”
“以我和你爹的关系,你该称我一声叔父才对。”
“我不记得我还有个爹。”
虞居远叹息道:“唉,原大哥俯仰无愧于天地,却着实对不住他的妻儿。”
“像他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有妻儿。”原逝冷笑一声,“他可有对你提起过凤凰眼?”
“从未提过。当年在崖底,烂衣、断剑,爪印、血痕,我只看到这些。”虞居远摇摇头,“你爹娘给我下了药,等我赶到归鸿崖时,一切都已太晚。我不知道你娘是如何告诉你的,但我绝不相信你爹会杀害你娘,我也绝不相信,上官续会杀害你爹。”
“事实如此,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反正他和上官续都死了,我什么仇也报不了。”原逝很平静,他已习惯伪装平静。
“你这是什么话?”虞居远气上心头,“换作舟羡,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我怎能和他比,我可没有爹教我该怎么说话。”
“你,好小子,舟羡,还不快去店里找个鸡毛掸子来。”
舟羡忙道:“爹,这不合适吧,他就这脾气,再说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您好歹手下留留情。”
虞居远拂袖道:“都好娶妻的人了,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这怎么还牵连上我了?”
“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虞居远“哼”了一声,便顾自走入客栈。
舟羡暗暗嘀咕:“怎么还不讲理了?娶什么娶,世伯都没看上我。唉,原逝要是知道秦伯伯是他的父亲,江蓠是他的妹妹,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转过身来,却见箫儿和原逝十指相扣,他不禁又想:难为箫儿姑娘自小被她父亲遗弃,却依然那么淑善,如果是她,说不定可以改变原逝这小子。
舟羡故意咳了两声,双手抱臂,嘴角略微扬起道:“你们两个,何时变得这样情意绵绵了?”
箫儿听了这话,眼含柔情,羞赧垂首。
原逝道:“此时此刻,你既已看见,又何必多问。”
舟羡含着一丝坏笑,道:“多问问有什么要紧,何况不同的时候问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结果常常是不一样的。”
原逝无话可说,转向箫儿道:“我们走吧。”
箫儿道:“虞公子,你和我们一起走么?”
舟羡忽然略显苦恼道:“我爹住在这里,我便不走了。”
望着原逝和箫儿离去,舟羡淡然一笑,这笑里蕴藏的却是他对朋友最真诚的祝愿。
秋千架边,一片梧桐叶缓缓飘落。屋内没有灯光,江蓠应该还未归家。
“我先进去了。”
“受伤的手千万不可碰水,药拿好了,明日我再来给你换。”
“我记住了,你早点休息。”箫儿凝眸看着原逝,眼里有些许担忧。
此时,阵阵秋风吹入梧桐树,惹得叶子沙沙作响,好似也在浅语低吟。原逝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吻了吻箫儿微热的脸庞。这一吻,羞得箫儿如同那日一般,躲入他怀中。箫儿娇嗔道:“你怎可占我便宜?”
“是你先占我便宜的,这下扯平了。”
“我何时对你做过这种事?难道那晚的梦是真的?”箫儿的脸越发红润。
原逝笑了笑:“原来你一直把它当成了梦。”
“不许取笑我。”
原逝偏过头,眉眼间偷偷一笑,目光却刚好落在院门口,此刻江蓠正悄悄收回迈进院门的那只脚。“站住!”原逝喊道。
江蓠退后一步道:“原哥哥,天色还早,我再出去玩玩。”
“哪儿都不许去。”原逝放开箫儿道,“等你进屋后,我就走。”
“嗯,你不要责怪江蓠。”
见箫儿房中的灯亮起,原逝跃至江蓠面前,一把将她拉走,直到酒亭外,才松手道:“先骗我去寄梅渡,再骗她去找我,秦江蓠,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雕虫小技很高明?”
“没有啊,可是原哥哥照样上当,谁让你死鸭子嘴硬。”
“我说过,你若骗我,我立刻就走。”
江蓠嘻嘻笑道:“箫儿姐姐还在我家呢,你走也走不远。”
“你……”原逝取出小木盒,别过脸道,“簪子怎么来的,还需要我说么?”
江蓠接过木盒道:“真是吃力不讨好,可怜我一片苦心。”
“有这心力,倒不如多跟你父亲学学经营之道和防身之术。”
“我喜欢学点别的,比如钓钓鱼、煮煮茶。”
原逝不再理会,转身便要走,没想却反被江蓠拉住。“说爹爹就来,白天喝不够,晚上还要和季爷爷一起喝酒,今天我倒要听听他们都聊些什么。”江蓠瞧见秦几重和季老头沿着曲廊而来,边嘀咕边拉着原逝便躲进一旁隐蔽的竹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