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大海上乌云席卷，狂风呼啸，近十米高的浪头一波波狂卷而来，奔涌而去。
糟糕的天象是所有航海人的噩梦，但此时海面上那无数狂涌的浪潮中间，却有两艘各载着十来人的无篷小艇劈波斩浪而行。
两艘小艇一前一后，在暴怒的大海中宛如两头可怜的即将被捕食的羔羊，周围随便一个浪头，都要比小艇高上一大截，都能轻松地将其包裹吞噬。
只是神奇的是，所有狂暴如猛兽般的海浪，在靠近两艘小艇之后，都会瞬间变得温顺如绵羊，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地重归平静。
小艇远处，是大浪滔天，小艇周围，是风平浪静。
驶在前头的小艇前端，有一个白裙少女凛然而立。
她身着的是短裙，没有长裙的飘逸与雍容，但却多了一份英武与冷傲。
狂躁而暴烈的风不断地向她呼啸而来，但又在靠近她身体之后突然变成了仿佛情人抚弄发梢般温柔的手。
在这狂风巨浪之间，她一身纯白，银发飘飘，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仙子，正默默然俯瞰众生。
“雪零姐，天澜走了。”可妮丝站在雪零身后，言语中饱含着落寞的酸楚。她知道天澜要去的是哪里，要做什么，但同样也知道天澜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的恩公哥哥了。
不只是默灵，还有太多人永远留在了之前那场灾难之中……一直照顾着她生活起居的芸姨，还有那群一直负责保护她的护卫，还有很多很多，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罹难在了那场魔兽的灾难里。
悲伤的地方太多，反倒让人不知所措。
“我知道。留不住的始终留不住，由他去吧！相信有这段时间的冷静，他也不会再做出什么傻事来了。”
雪零没有回头，依旧注视着前方。时间是一切感情的毒药，在她的记忆中，船上人们的音容笑貌都太过遥远，难以触及。
她已经融入不了人们的喜悦与悲伤，如同融入不了这个世界。
“大不了，等把幸存的人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再回来找一找天澜吧。”她想。
耶梦加得给了她能够操纵水、风、土三种元素的能力，驾驭着水与风，她能够轻松让两艘小船在这暴风大浪中极速地穿行，再有那位懂得识星象来确定航线的大副，小船的航行并不困难。偶尔她累了，那位大副也会极为自觉地组织人接过她的工作，以人力划桨为动力继续沿着正确的航线前行。
现在幸存下来的人最弱都是中级职业者，灵气加持之下，人力划桨其实也并不慢。当然，遇到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还是得她来，以水风两种元素为推动力并护航，两艘小船才不至于覆没在剧烈的风浪中。
微风拂过发梢，独特的元素流动反馈进她的心里。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心有念想，周围的风与水两种元素便会自然地回应她的愿望，顺从地按照她的想法而动。
不过她确定，自己并不是元素使。她操纵两种元素的方法也和正常的元素使相差极大。至少正常的元素使操纵元素是需要相当的“算力”的，精神上的“算力”和熟练度不够，凝聚个小火球都磕磕绊绊。就像可妮丝，“微入感知”也是相当强大和罕见的天赋了，可就是因为她的精神计算力不足，才会在想要认真发动天赋去操纵土元素的时候，动则就头痛欲裂。
但她不一样，她只需要把她想要的结果——也就是她想让那种元素达成的最终效果——给想象出来，那么所有的元素便会“自觉”地按照她的想法而动。这整个过程中，她精神力与灵气的消耗，都几乎为零。
然而万物都有代价，她操纵元素本来应该支付的精神计算力的代价，又由谁，帮她支付了呢？
“耶梦加得……”
恍然间，雪零不禁又想起了“魂之殇世界”里那颗高悬于天外的灿烂的金瞳。
耶梦加得不是毕燮，祂已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全新的生灵。
隐入她眉心那半块鳞，或许并不仅仅只是赋予了她操纵元素的力量，它的存在，或许还勾连了两个世界的因果。
耶梦加得也许还有着它自己的算计，这谁知道呢？但她不在乎。
甚至如果真的确定耶梦加得能够借此窥视到现实世界的一角，她反而会高兴也说不定。
那个世界终究太过孤独了。
想着想着，雪零突然瞳孔一缩。她突然想到她在“魂之殇世界”度过了几百年，而现实中的时间却只过了最多一个眨眼的时间，那么如果那个世界在她离开后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对比仍然相同，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或者说耶梦加得在那个孤独到绝望的世界里，已经一个人待了多久的时间呢？
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惧。
现实世界中已经过去了多少个一瞬？耶梦加得又已经在那个绝望的世界里待了多少个千年万年？突然她根本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因为那是一份光是去想象，便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漫长！
……
海底王城，银鳞王府中。
“马车？是用海马拉的车吗？可海马力气那么小，速度那么慢，有的时候游起来还特别奇怪，哪怕是觉醒成魔兽的个体，看起来都特别别扭，它们怎么能用来拉东西呢……哦哦哦，不是海马，也是哦，陆地上又怎么会有海马呢……诶嘿嘿嘿，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
默灵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的人鱼少女，第一次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刺耳，听得他耳膜发疼。要知道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对方的声音清脆悦耳，很好听来着。但是再好听的声音，一旦以极高的频率叽叽喳喳一倒倒一大片出来而且还连绵不绝，那对耳朵也是一种折磨。
“媌可可，能跟我说说你们海族的故事吗？比如，海底因为阳光照射不到，不应该是很黑的吗？那为什么这里还有光？”
早在昨天第一次醒来的交谈中，默灵就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位人鱼少女的名字了。不过昨天二人交谈的时间并不长，双方都没来得及谈及太多的东西——主要是因为中途外面传来了呼唤媌可可的声音，小人鱼立刻紧张地让他噤声，让他不能试图出去也不能弄出任何动静，然后在承诺给他带好吃回来后，就一甩尾巴蹿出去了。
之后的结果就是，默灵等到自己又一次因困意而沉睡，也没能等到对方回来。
每天的清醒时间似乎又缩短了一些，这么短的时间，总感觉仿佛一个晃神就全过去了。
昨天媌可可会耽误那么久没有回来看他，除了真有事缠身外，也有没想到他只能清醒那么短的时间的原因。
这不，今天她就算好了时间，争分夺秒般，噼里啪啦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嘴皮子都不带歇的。
那连绵不绝的问东问西，真的让人很难应付。默灵甚至怀疑对方之所以把他带来这里，就只是为了等他醒来后跟他打听陆地上的事情。
不过交谈本就是相互的，默灵也不是完全没有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至少，他已经从媌可可嘴里大致知道了那天事件的起因与结果：
原来那天他想要拥抱雪零但却困意来袭睡死过去后，豫洋号紧接着便遭遇了一大群魔兽的袭击，其中天灾级魔兽都有五头，堪称史无前例的魔兽灾难。那天他被海水冷醒的短暂片刻，所看到的那个漂亮而巨大的水母正是其中的一头天灾。遭遇如此恐怖的魔兽群，海族所有强者都认为人类十死无生，但最后人类中竟有强者以更加恐怖的力量强行打散了整个魔兽群！
虽然更多的细节媌可可说她暂时也不清楚，但知道这些默灵已经安心了很多。
那个强行打散魔兽群的人肯定是雪零，有她出手，船上很多人应该都能平安度过那场危机吧！比如天澜，比如萝密利，大家都肯定还好好的吧！
他相信雪零。
“海底有光这不是很正常吗？”媌可可微微伸着脖子，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副小表情像是在说“你怎么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一样。
不过紧接着她自己又微微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哦，我倒是想起来了，远古时期海底确实是黑漆漆的，就算是现在，城市外面的大多数区域里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不过我们海族的城市里是不一样的，两千年前，伟大的海王大人建立了笼罩整个世界的海洋的‘海神大阵’，收拢洋流与地脉之力，将整个海底世界改造成了最适合海族生存的环境，尤其是在海族的城市里，作为‘海神大阵’的各区域的阵法节点，天然能够更有效率且更精密地利用‘海神大阵’的力量，于是其设计之初就拥有诸如海底照明、海水温度调节、海水水质净化等等功能，非常便利，住起来非常舒服。”
“也就是说，这里的光照是来自一个笼罩了整个世界所有海域的超巨型阵法，海神大阵？”默灵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被震撼到了。哪怕他出身偏僻，也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大很大的，而且其中海洋所占的面积，似乎并不比陆地少。而如此巨大的面积居然被一个阵法给囊括了进去，这未免也太恐怖了！
“没错，海王大人超厉害的！”媌可可得意洋洋，与有荣焉。
“嗯？不对啊……按你这么说，这个世界的所有海域都是相互连通的？”默灵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在船上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过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海域都相互连通的。
似乎有的海域之间，相互隔着大陆。
“嘿嘿，真要说的话，北海、西海和我们王海其实都是隔着陆地的，不过啊，它们又都是紧紧连接在一起的！”媌可可双手抱胸狡黠一笑，目光炯炯又得意洋洋地看着默灵，一副“懵了吧？还不赶快继续问下去”的表情。
默灵确实有些懵了，立马顺着她的心意继续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两种说法不是自相矛盾的吗？”
媌可可立刻心情大好，眼睛都似乎在笑，“不，并不矛盾！因为海王大人掌握了穿过边界迷雾的方法！你知道吗？只要穿过边界迷雾，就能神奇地直接到达处于陆地另一边的海域！而正因为边界迷雾有这种承转连接的功能，所以天下所有的海域又都是相互连通的！
“曾经的海王大人利用边界迷雾的这种特性，远赴各大海域将所有饱受深海魔兽威胁的海族救出了苦海，也正是利用这种特性，海王大人彻底统一了整个世界的海洋，并带领天下海族战胜了数之不尽的深海魔兽，让海族彻底在深海站稳了脚跟！”
边界迷雾，又一次听到了边界迷雾。想到曾经在边界迷雾里的经历，默灵不由得有些心情复杂。不过边界迷雾有这种特性默灵也是知道的，他甚至亲眼见过。所以媌可可这么一说，他瞬间就理解了海域连通的原理。
建立海神大阵，甚至借助边界迷雾的特性让大阵延伸覆盖了整个世界的所有海洋，如此大的手笔难怪那位海王会受到全体海族的极度尊崇。
“诶，不对啊……”默灵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地方，“你刚才说海神大阵的能力是海底照明、温度调节还有水质净化，那位海王废了那么大的功夫，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就为了做这种事情？”
这种感觉，简直就跟皇帝号令天下所有城市大兴土木，耗尽亿万万劳工心血建造阵法奇观，结果就为了让自己家里保持干净，一尘不染一样，怎么想都太夸张了。
“才不是！”
听到默灵话里似乎有质疑海王的意思，媌可可立刻大声反驳。不过这么说了之后，她硬是皱着眉头浮在床帏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撅着嘴不服气地道：“海神大阵可是神迹！由海王大人所创造的神迹！神迹，你懂吗？它的功能远超你的想象，这些只是最不起眼的！只不过除了历任大祭司外，没有人知道它最厉害的功能是什么罢了！”说着还用力挺着她那不足盈盈一握的胸脯，一副你敢反驳我就跟你急的样子。
“哦，对了！”媌可可紧接着又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接着补充道：“海神大阵还可以配合海神镜，映照出天下海域任何一处地方的实时景象！还有……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猜测，而且曾经还有大祭司否认过，但未必没有这个可能，那就是‘海王印记’的诞生也与海神大阵有关！毕竟二者都是囊括了天下所有海域……哎呀总之海神大阵很厉害的！”
媌可可像是想要拼命夸海神大阵又有些词穷了，急得鼓起了腮帮子，一张俏脸红扑扑的，可爱得让人想要啃一口。
“好了好了，我承认海神大阵很厉害就是了……不过‘海王印记’又是什么？”
“哎呀你怎么老是问这些弱智的问题啊！”
媌可可有些不耐烦，但默灵听到这句话却一下子瞪住了对方，因为这句话明明是他很早就想对对方说的，只不过想着对方带自己回家，应该算自己半个救命恩人，才克制住了没有说出口而已！
之前的时候，媌可可可是动不动就问他“鸡是什么？”、“鸭是什么？”、“马是什么？”之类的幼稚问题，每个问题都简直常识到让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还不是认真地回答了？
但现在对方居然反而埋怨他的问题太弱智……有些气了啊！
媌可可却没有发现默灵幽怨的眼神，接着解释道：“‘海王印记’就是由海王大人所创造的一种铭刻于所有海族灵魂的特殊印记。它是被海王大人刻入‘世界运行之理’的一项人造法则，让从此以后的海族，从刚一诞生起，其灵魂深处便会自然浮现出这种特殊印记。它的作用也非常强大，里面不仅记录了很多关于海王那个时代的各种知识，让每一个海族都能够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地知道很多海底生存和生活的小技巧，理解很多海族的醒世良言，明悟海族团结友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更充分地认识到海王大人一生所创造的丰功伟绩，而且更厉害的是，它还能微量提升每一个海族的综合素质，比如力量、速度、体质等，其中提升得最多的也最明显的，则是每一个海族对灵气的吸收速度！”
“它教化所有海族，导人向善，帮助弱者变强，帮助强者更快地变强，而且这一切没有任何副作用！”
“海王印记，就是海王大人为了让海族的后辈们在失去他之后，仍然能够在深海站稳脚跟才费尽心血创造出来的！要不是有了海王印记，现在的海族说不定也和两千年前海王未诞生之时一样，在无数强大的深海魔兽的残害中，躲在犄角旮旯朝不保夕地苟延残喘呢！”
媌可可对那位海王推崇至极，默灵收回初时的幽怨认真地听着。看着这位平时非常跳脱的人鱼少女这时候露出的认真与崇拜的神色，默灵不禁想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那个有着一双血色竖瞳的女孩儿，在提及到神明的时候也会露出类似的、但更加强烈和纯粹的神情。
那是信仰。
虔诚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