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猎人的黎明
战场的喧嚣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锋利的长枪刺破甲胄的脆响、战马濒死的嘶鸣、士兵临死前的哀嚎交织成一片——当敌兵那柄泛着冷光的环首刀重重砸向头顶的瞬间,青山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石屋里格外清晰。他抬手抹过额头,满手冰凉的冷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鲜血的黏腻触感,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不知从何时起,这诡异的战场噩梦便如影随形。梦里的他身披残破的玄铁甲胄,手持长戟在尸山血海中厮杀,脚下是滚烫的鲜血,眼前是狰狞的敌兵,可他明明只是依岩山村一个普通的猎人,自小在山林间长大,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从未踏过战场半步。这荒诞又真实的梦境,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底,让他每次醒来都心神不宁。
青山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残留的恐惧,目光落在窗棂上——天色已蒙蒙透亮,淡青色的晨光透过木窗的缝隙钻进来,在泥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影,将昨夜的黑暗一点点啃噬殆尽。石屋不大,陈设简陋,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屋中央摆着一张缺了腿的木桌,桌角放着一个粗陶碗,整个屋子都浸在山间清晨特有的微凉里,静谧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从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坐起身,身上盖着的粗布被褥带着潮气,那是山里夜晚露水凝结的凉意。青山抬手拂了拂额前凌乱的黑发,指尖无意间划过额角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深秋猎野猪时,被发狂的野猪獠牙划伤的,虽已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印记,像一条细小的蜈蚣。随着呼吸渐渐平稳,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仿佛灵魂还未从惨烈的梦境中抽离。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他推开,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突兀。一股混着松针清香和泥土湿气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残留的昏沉,让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灌入肺腑,连带着心底的阴霾都淡了几分。
此刻,东方的天际刚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像一块被清水浸软的宣纸,边缘晕染着淡淡的橘色。西边的天空中,还飘着几片淡紫色的云彩,云边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像是巧手的画工打翻了颜料盘,将天际染得温柔又绚烂。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守护着山脚下的村落。
不远处的依岩山村已是炊烟袅袅。几十座低矮的木屋错落分布在山脚下,屋顶上飘起的淡灰色炊烟在晨光中缓缓升腾,缠绕着木屋顶上的茅草,如同一条条柔软的丝带。早起的农妇们已经在灶台前忙碌,隐约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男人们则扛着锄头、背着猎弓,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低声交谈着今日的打算,有的说要去东边的坡地松土,有的说要去落英山谷深处碰碰运气,整个村子都透着一股鲜活的烟火气,驱散了清晨的清冷。
青山站在院门口,望着眼前的景象,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他的院子不大,用碎石块垒起的矮墙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墙头上爬着几株牵牛花,藤蔓缠绕着石块,虽未开花,却已冒出嫩绿的芽尖。墙角种着几株野菊,绿油油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晃动,是去年秋天从山里移栽来的,如今长势正好。
他转身走到院角的木架旁,取下挂在上面的猎弓——那是义父林伯留下的,弓身由百年紫杉木制成,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泽,弓弦是用成年雄鹿的筋腱鞣制而成,紧致而有力,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厚重感。接着,他从屋角的竹筐里取出几支箭矢,箭头是镇上铁匠铺打的熟铁箭镞,磨得锋利无比,闪着冷光,箭尾插着雁羽,排列得整齐均匀,能让箭矢飞得更稳、更准。
青山是个孤儿,襁褓中便被遗弃在山神庙外,是义父林伯把他捡了回来,一手带大。义父是村里最好的猎人,不仅教会了他辨识山林、设置陷阱、射箭打猎,更教会了他做人的道理。三年前的一个雪天,义父带着他去落英山谷深处猎熊,遭遇了一头发狂的成年黑熊,为了护他周全,义父硬生生用身体挡住了黑熊的利爪,最后流血过多,没能撑到回家。从那以后,这座简陋的石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
“青山大哥,起这么早啊!”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从隔壁的矮墙后传来,紧接着,一个顶着乱糟糟黑发的脑袋探了出来。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皮肤是山间少年特有的黝黑,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鼻梁不算高挺,却很周正,嘴唇厚厚的,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是隔壁的邻居石头——大名石小宝,村里人都习惯叫他石头。
青山看到他,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故意瞪大了眼睛,露出诧异的神情打趣道:“哟,这不是石头吗?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往常这个时辰,你还在被窝里打呼噜呢,连你娘掀被子都叫不醒。”
石头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颊泛起一层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净的小虎牙:“唉,没办法啊!家里的粟米缸都见底了,我娘一大早就在灶台边念叨,催我赶紧起来跟你去打猎,说今天得多打些猎物,好去镇上集市换粮食,要不然再过两三天,我们娘俩就真该饿肚子了。”
他说着,眼神黯淡了几分,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石头的爹在五年前进山打猎时,为了追一头梅花鹿,不小心失足摔下了鹰嘴崖,连尸身都没找回来。从那以后,就只剩下他和母亲王大婶相依为命。家里的几亩薄田在山脚下,土地贫瘠,收成微薄,平日里全靠石头跟着青山打猎,换些粮食和零碎钱帛度日,日子过得格外拮据。
青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关切:“我家里还有半袋粟米,是前几天打了只麂子换的,你们先拿去吃,别饿坏了大婶。等过几天咱们打到大猎物,再换些粮食补上就是。”
“这……这可使不得!”石头连忙摆着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满是难为情,“每次都受你的照顾,我娘都快把我骂哭了,说我没出息,老是给你添麻烦,一点都不知道操心家里的事,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嘛。”青山走上前,伸出手搭在石头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短褂传递过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咱们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分这么清做什么?等我收拾好东西,这就给你们送过去,听话。”
“别,千万别!”石头急得连连后退,语气带着恳求,“真的不用!等今天看猎获怎么样再说,要是现在拿了你的粮食,我娘又该念叨我半天,说我光知道占便宜。青山大哥,你就听我的吧,啊?”
青山看着他倔强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对待亲弟弟一样:“你这孩子,就是太见外。行了,不跟你争了,快回去吃饭吧,我在这儿等你,别耽搁了时辰,清晨的猎物最活跃,晚了就难寻了。”
“哎!好嘞!”石头刚应下来,隔壁就传来王大婶的声音:“石头!死小子!磨蹭什么呢?粥都快凉了!”
“来了娘!”石头应了一声,转头对青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青山大哥,你也过来一起吃点吧,我娘煮了红薯粥,还蒸了红薯,可甜了!”
“不了,你知道的,我早上不爱吃早饭。”青山摇了摇头,靠在院墙上,看着石头的背影。
“可我娘说,空腹进山容易头晕!”石头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劝道,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就算不吃粥,也吃个红薯再走啊!”
青山忍不住笑了,连忙打断他:“我不是不吃,就是晚点再吃。等咱们打到猎物,在山里烤点肉吃,那样才踏实。快去吧,再磨蹭,太阳都要爬上山头了。”
“那……那好吧!我很快就吃完,你可千万别先走啊!”石头说着,便撒腿往家里跑,脚步太急,差点撞到院门口的老梨树上,引得青山忍不住笑出声来,摇着头喃喃道:“这孩子,还是这么冒失。”
青山很快收拾好了行装:猎弓斜背在背上,箭囊挂在腰间,里面插满了磨好的箭矢;背上的粗布背囊里装着一个羊皮水壶、打火用的火石和火绒,还有一小包疗伤的金疮药——那是他自己采草药熬制的,对跌打损伤很有效;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刀鞘是用鹿皮做的,刀柄被摩挲得光滑,这是用来剥兽皮、割肉的工具。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拿起院门口那把老旧的铜锁,“咔嗒”一声锁上院门。铜锁已经生了锈,锁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刚锁好门,石头就从家里蹿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块用新鲜荷叶包着的麦糕,一路小跑来到青山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青山大哥,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做的麦糕,还热乎着呢,你带着路上吃,别饿着肚子打猎。”
青山捏着温热的麦糕,荷叶的清香混着麦香扑面而来,暖意在心底蔓延开来。他笑着说道:“又让大婶费心了,这多不好意思。”
“嗨,客气啥!”石头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黝黑的脸上满是真诚,“我娘说了,你就跟我亲哥一样,照顾我们娘俩这么久,吃两块麦糕算什么!快收起来,路上饿了好吃。”
青山不再推辞,将麦糕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囊里,又拍了拍石头的胳膊:“走吧,时辰不早了,该进山了。”
此时,东方的山头上,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色的阳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洒满了整个山村。山村里的人们大多已经吃过早饭,三三两两地朝着村外走去:青壮年们背着猎弓、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地往落英山谷的方向去;上了年岁的老人牵着牛羊,慢悠悠地走向村边的草地,牛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着;妇女们则挎着竹篮,去田埂边采摘野菜,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说笑声,整个村子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青山和石头一边跟路上遇到的村民打招呼,一边朝着村外走去。村口的王大爷扛着锄头,笑着打趣道:“青山,石头,今天可要多打些猎物啊!要是打到大野猪,可得给我这老头子留点肉尝尝!”
“放心吧王大爷,一定给您留最好的里脊肉!”青山笑着应道。
“是啊王大爷,今天我们要去山谷深处,说不定能打到鹿呢!”石头也兴奋地喊道。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村子,来到村外的小溪边。小溪的水清澈见底,溪水潺潺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像一首轻快的乐曲。水底的鹅卵石五颜六色,清晰可见,偶尔有几条小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动,尾巴一摆,便消失在石头缝里。两人脱下鞋子,赤着脚踩进溪水里,溪水刚没过脚踝,带着清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些许燥热,让人格外清醒。
过了小溪,便进入了落英森林的边缘。此刻,林间的朝雾还未完全散去,淡白色的雾气在高大的树木间缭绕,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纱,将整个森林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厚厚的落叶和不知名的野花上。那些凝结在松针、枫叶和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如同无数颗晶莹剔透的钻石,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的,有的清脆婉转,像少女的歌声;有的欢快跳跃,像孩童的嬉笑,交织成一首动听的晨曲。偶尔还有几只灰褐色的松鼠从树枝上窜过,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留下一阵“簌簌”的声响,转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青山和石头带来的两条猎狗——一条叫大黄,是条黄色的土狗,体型壮实;一条叫小黑,是条黑色的细犬,动作敏捷——此刻正兴奋地在前面相互追逐嬉闹,时不时发出几声欢快的吠叫,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青山大哥,”石头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和打趣,“你今年都二十二了,也老大不小了,该给我讨个嫂子了!你看村里的小花姐,每次见了你都脸红;还有村西头的翠儿妹,上次还特意给你送了她绣的帕子呢,你就没看上哪个?”
青山听了,脸上泛起一丝无奈,苦笑道:“我也想啊,可你看看我,住的是破旧的石屋,每天靠打猎为生,兜里没几个钱,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这个穷光蛋?”
“哎,你怎么这么说!”石头连忙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反驳,“青山大哥你长得俊,打猎又厉害,对人又好,村里好多姑娘都偷偷喜欢你呢!我娘说了,像你这样的后生,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放心,等今天回去,我就让我娘给你打听打听,保准给你找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嫂子!”
青山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这小子,自己都还是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叫娶媳妇?好好跟着我学打猎,等你什么时候能独自打到一头野猪,再说帮我找嫂子的事吧。”
“我早就能独自打猎物了!”石头不服气地挺起胸膛,梗着脖子说道,“上次我不就独自打到一只野兔吗?还是只肥肥的母野兔!”
“野兔算什么,有本事打一头野猪回来,那才叫真本事。”青山笑着打趣道,脚步不停,继续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哼,总有一天我会打到的!”石头撅着嘴,快步跟上,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好奇地追问道:“青山大哥,你就真的没喜欢的姑娘?哪怕是一点点喜欢也行啊。”
青山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峦,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什么心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想这些,先好好打猎,攒点钱,把日子过好再说。”
石头见他不愿多说,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开始兴奋地讨论起今天的猎获:“青山大哥,咱们今天去深处的桦树林那边看看吧!昨天我听村里的李大叔说,他前几天在那边看到过鹿群,要是能打到一头鹿,鹿肉能换好几袋粟米,鹿皮还能卖个好价钱,咱们这个冬天就不愁吃穿了!”
“好啊,不过深处危险,得多加小心。”青山点头应道,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树林,紧了紧背上的猎弓,“走吧,趁着清晨动物活跃,咱们抓紧时间,争取早点找到猎物。”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林间的小路朝着森林深处走去。青山走在前面,脚步轻盈而稳健,每一步都踩在落叶厚实的地方,尽量不发出声响;石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学着青山的样子,偶尔还会被脚下的树枝绊倒,引得大黄和小黑回头对着他摇尾巴。晨雾在他们身后缓缓散开,阳光越来越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入了这片生机勃勃的森林之中。
新的一天,对于猎人来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