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阴云笼罩在这座肃穆的城市,早春的料峭冬寒还没完全退尽,更平添了许多肃杀的气氛。
城里遍带缟素,人人白衣,街面上看不见任何鲜艳的颜色,满城的白幡昭告着一位大人物的离世。
在这城正中位置,一座象征着天下权柄中心的宏伟建筑群庄严而沉默地矗立在那,北风吹过墙角带起阵阵呜咽,似乎也在为谁哭泣。
高大而巍峨的宫门上,鎏金铸成的“朱雀门”三字在阴云下显得格外沉重,朱红色宫门也显得有些灰暗了。
而朱雀门前,宽阔而平整的大道上一只规模庞大的送葬队伍正缓缓行进,队伍前不时抛撒的纸钱,如同被尘灰侵染的雪花在寒风中四散飘落,整个送葬队伍除却马匹的喘息声再无声响。
宫门上,一道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远远注视着送葬的队伍向着大道尽头的京城城门行进而去。
“陛下,您回去吃点东西吧。”一个同样年过花甲的老太监走上前来,为老人披上了一件披风,喑哑着嗓音说着。
“唉。”静默良久,老人终于是长叹一声,如同年迈的老龙最后不甘的长吟一般,这一声似乎叹尽了事实无常。
老人是当朝的皇帝,而不久前,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嫡孙儿,而在之前,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发妻。
“回吧,回吧,再去东宫看看。”老人声音低沉,似是一口郁气无从消解,积郁在胸口,引得声音都无比的沧桑。
老人深深看了一眼那已然驶出城门的队伍,缓缓地转过身,身子有些歪斜,一步刚要迈出,整个人却是朝着一边倒去。
老太监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老人抱住,疾呼来人!
再低头却见老皇帝已然是涕泪横流,虚弱无比。
“皇爷。”老太监也是泪如泉涌,颤着声音唤了一声,随即立即大呼:“快来人啊!传太医!”
一时间,宫门城楼上忙碌起来,人影穿梭。
东宫这边,一片寂静,东宫门前的白花尚未取下,一个年过中年的宫女跪在门口,向着朱雀门的方向,低着头,一动不动。
而东宫里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忙碌着在她们身后,则是跪着数位身穿缟素的宫女太监,低着头,不发一言。
“娘,这个还要吗?”那个小小的人儿弱弱地开口,她身上穿着素服,却并非孝服,只有四五岁大小,满脸泪痕,本该是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此时看起来却是无比的可怜。
她手里捧着的是一只雕刻出的小船,看向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年过半百,两鬓斑白,正低头整理物件,听见孩子的呼唤,才慢慢转过头来,也是满面悲戚,她看了看孩子手里的小船,摇了摇头。
小姑娘闻言,低头仔细地擦拭起来,可擦着擦着,嘴巴就不自禁地咧开,小姑娘已经是哭干了眼泪,此时竟是连哭声都难发出。
“娘娘!娘娘!”就这时,东宫外急匆匆一个太监跑回来,急匆匆进了屋,扑通跪倒在地,气息都没喘匀便急急说道:“陛下忧郁成疾,方才在宫门城楼上,倒下了!”
那跪坐的中年妇人手里刚捧起的一摞书掉落在地,妇人愣了有两息功夫,像是忽然回神,匆忙爬起,急匆匆就向外跑去。
后面的太监见状,立刻伸手抱住还没回过神来的小姑娘,赶忙跟了出去。
脚步经过门口跪着的中年宫女,那宫女的身子摇了摇,双腿已然是麻木了,她扶着墙起身,颤颤巍巍朝着内里走去。
艰难走进屋里,原本跪着的宫女们已经起身收拾起了地上纷杂的物件。
“你们都出去。”中年宫女开口,语气低沉且森冷。
众人回身,却是对上了一双毫无神采的眸子,纷纷施身,退出门去。
中年宫女弯腰一件件捡起地上散落的物品,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而重复。
京城玄武街道外十五里处,衰草萋萋,七扭八斜的各样坟墓中间,一个人工挖掘出的三米深坑,面积有十米见方。
坑洞边跪着一圈被蒙住双眼塞住嘴巴的宫女和太监,而在这些人身后,站着一排十余人穿着墨绿色豹服的男人,各个腰间佩长刀,神色冷峻。
“动手。”在他们正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少年郎,他身穿黑衣黑靴,头顶簪一只系着白布的发髻,双眼有着很重的黑眼圈,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裂,说是的话毫无感情。
一声令下,那十几位豹服男人齐整整抽出腰间长刀,不用谁下令,几乎是一时之间同时出手,洞穿了眼前跪着的人的胸膛。
鲜血溅落,淋湿地面泥土,随着肉体碰撞坑底的沉闷声响传来,周遭跪着的人突然间开始挣扎起来。
不远处有人走上前来,按住他们。
一批接着一批,直到这深坑几乎被尸体填平,才堪堪停手。
那少年皱了皱眉头,似乎还温热的血腥气引得他胃里一阵阵翻腾。
他迈步走向一边,那里同样捆绑着四人,那四人目睹一切,目眦欲裂,浑身巨颤,想说话却被堵住嘴,只能呜呜咽咽。
“把他们处理干净,把头带回去丢给那几条老狗,至于身子,丢在这里喂野狗吧。”少年冰冷的声音传来,瞬时间让那几人彻底如同坠落深渊一般,再无生的希望。
少年转过身,不再去看,带着一行人缓缓地走出乱坟岗,才没走出去多远,远远的从隐隐绰绰的京城边上一个影子快速接近。
那人骑马而来,飞驰而至,来在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世子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忧伤过度,倒在了城门之上,现在被扶回了寝宫,众位皇子皇孙都去了。”
少年身子颤了颤,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朝着后方倒去,不过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子,推开身边搀扶自己的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而在某个时空的某个现代化医院里,医生推开抢救室的门,走了出来,看着已经迎了上来满脸焦急的老夫妻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夫妻先是沉默,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哭声。
而抢救室内,躺在床上的江衡意识尚未完全消散,他仿佛脱离了已经千疮百孔且瘦骨嶙峋的躯壳,视线也仿佛穿过了厚重的抢救室大门,看见了瘫坐在地上近乎哭得昏厥过去的奶奶,看见了那搀扶着奶奶,但身子却不自觉颤抖的爷爷,看见了他们满头的白发,看见了他们那晶莹的泪珠。
他感觉自己好累,眼里的光景慢慢黯淡,直至最后,彻底黑暗,自己也如入睡一般,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渐渐苏醒,浑身传来剧痛,身下传来震颤的感觉。
大脑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努力想让思想接续起来,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再次沉沉睡去。
又是不知睡了多久,梦里爷爷奶奶悲恸的哭嚎反复播映,无力、压抑、痛苦、挣扎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脑海,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煎熬。
忽然,耳边传来瓮里瓮气的交谈声,逐渐醒转过来,只觉得空气无比浑浊,似乎还掺杂着一股香烛和纸张燃烧的味道。
尽可能地让头脑多清醒一些,强忍着浑身酸痛和不适,去分辨那似乎从极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只依稀觉得,刚才似乎是有人惊呼,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已经是不知道从何而起了。
“嘘,别乱说,这种话是要掉脑袋的。”说话之人似乎很是谨慎,声音也小了不少。
“咱这不是没跟别人说吗,宫里那边都传开了,我也是听刚才宫里那边的兄弟说的,就前段时间,太孙殿下杖毙马大人的儿子那事儿,又向陛下提议削弱豪门氏族,估计是世子那边的人按捺不住了。”
“要是这样说,太孙殿下真有可能是被毒杀的,文官那边跟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凉王世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事跟那群文官还有凉王世子一定脱不了干系。”
“说起来这太孙也是冤枉,就马大人那儿子那德行,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狗都嫌弃,无恶不作,殿下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再说那些大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当初我家里就是被吞了田产,眼看着兄弟姊妹要被饿死,我才被卖进宫来的。”
“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这太孙也是出了名儿的软,一点骨气都没有,压根都不像他江家的种儿,就算这次没有被害,谁能保得住下次......”
断断续续,江衡听了几段,脑袋还未完全清醒,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周围也逐渐安静下去,他尝试着伸手向周遭去摸索,却是似乎被封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出路。
意识越来越清晰,也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嗅着纸灰和香烛交织在一起的味道,一个极为恐怖且陌生的念头萦绕在脑海。
棺材!
这瞬间的念头立刻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费力得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盖着的应该是被子的东西,又摸了摸身边,似乎是一些随棺而封的物件,尤其是木质的周遭墙壁,他愈发坚定自己是被封在了棺材里。
随手抄起身边一个坚硬的物件,强忍着胳膊的酸痛,朝着棺壁就砸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呢!”外面,一个年纪约有五十多岁的老太监,头发凌乱,刚进了房来就见两个守灵的小太监哆哆嗦嗦蜷缩在墙角,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公公,这......这......”其中一个小太监伸手指着房屋正中停着的黑漆棺材,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
“咚,咚,咚。”一阵短暂且急促的闷响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那老太监身子一颤,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发现响动是从房屋中间的楠木棺材中传出。。
老太监下意识退后一步,愣了愣,随即疯也似的冲向那棺材,一边拼命地向上掀那棺盖一边疯狂地大喊大叫着:“快来人!快!”
可那重逾百斤的棺盖岂是他一人推得动的。
两个小太监见大太监状若癫狂,更害怕了,其中一个已经是泪流满面。
“公公,怕是太孙殿下诈尸了!”另一个要稍微好一点,爬到了老太监身后。
“去你娘的!”老太监红着眼睛,对着那小太监狠狠就是一脚,那小太监即刻被踹翻在地,差点背过气去。
“炸你娘的尸!殿下还没死,殿下还活着啊!来人!来人,给我把这棺材打开!太孙殿下活过来了!”老太监近乎是吼着的。
一时间,整个孝陵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往攒宫(古代皇家陵寝暂时停棺的行宫)。
没人注意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太监脸猛然起身,跑到攒宫门前看了看又回身向着陵园的入口快步跑去。
从各地匆匆赶来的孝陵卫和太监们面面相觑,却是畏畏缩缩,没一个敢动的。
“给咱家打开啊!还等什么!”老太监瞪着猩红的双眼,健步冲过来抓住站在前面其中一名孝陵卫的肩头,双手用力之大已经让他的手青筋凸起了。
那名孝陵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被老太监这一抓吃了痛,不由得后退几步。
“废物!废物!”老太监伸手抽出那孝陵卫腰间佩刀,随后抬起一脚,将那孝陵卫踢得再次后退。
退至棺旁,老太监疯了一样,用手里的刀顺着棺盖往里翘,一边翘一边低声呢喃:“殿下别怕,老奴在呢,老奴这就救你出来,殿下。”
此时的赶来了许多人,整个攒宫内站满了人,棺材里的咚咚声再次消失。
在攒宫的一角,站着一个身穿孝衣的中年人,这人面色阴沉,却是站在最边,一言不发,他是此次太孙下葬的总官,礼部侍郎符斨(qiāng)。
“皇家陵寝,何人胡闹!扰了贵人安眠该当何罪!”就在此时,攒宫外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站在门口的人纷纷站开,给那人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身穿金甲的男人被一众孝陵卫簇拥着走进殿来,这男人正是孝陵卫的左统领,韩休。
韩休来在殿中站定,扫视一圈,众人都不敢与其对视,都低着头后退。
“来人,把这疯魔了的老东西给我拖出去!”韩休面沉入水,冷冷地发号施令。
韩休身后的两个孝陵卫上前用刀鞘打掉老太监手里的刀,一左一右架住他,作势就要带走。
棺材内的江衡敲了一会儿棺壁,但由于太虚弱了,本以为有人发现自己生还便松了口气,强撑着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却是凉了一半。
此时听见唯一的希望就要被人带走,于是咬着牙继续用手里的东西去敲击棺壁。
一时间,清晰的咚咚声再次在攒宫中响起。
“殿下,还活着!还活着!你们都听到了吧!都听到了吧!快开棺!快开棺呐!”老太监被架着就快到了殿门前,身后却是再次传来声音。
架着他的两个孝陵卫也是一愣,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棺材。就这时,老太监奋力挣脱了两人的架持,连滚带爬地回到棺材边,跪倒在地,疯狂地磕头。
棺内的江衡虽然意识有些朦胧,但他从外界短暂的安静和之后的哗然断定,外面一定是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可就当他刚要放下心的时候,那下令拖走老太监的人冷漠的声音却是透过厚厚的棺壁传了进来,险些让他一时间万念俱灰。
“棺木受潮变形,来人呐,给我把太孙棺木再上几根钉子!太孙大葬,有一点差池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韩休在听见棺材里传来声音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了,目前的情况很明显超出了所有人意料,于是乎他看向了站在边缘的符斨,对方对着他点了点头,于是他便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孝陵卫下发了指令。
可孝陵卫的人也都听见了那清晰的动静,一时间没了主意。
“还在等什么!你们要违令吗!”
棺材内的响动再次响起,并且比之前还要急促,韩休也有些急了,推开身边的人,来到攒宫边上,取来木钉和锤子,直奔着棺材而去。
“竖子!尔敢!”老太监见状不妙,猛的爬起,双手张开,死死护着棺木,一双眼睛血红,额头上青筋鼓起,仿若一只困兽。
“韩休小儿!你是江南韩家人!你老子是韩家家主!你小子是东宫太子门生!现在也投向那群狗东西!你对得起太子殿下吗!”老太监口不择言,怒斥着。
“你们!你们!你们多少人受过太子恩惠!现在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就在这棺里,你们要眼睁睁看着这贼人害死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吗!”老太监怒目圆瞪,扫视着周围所有人。
很多人不敢和老太监对视,纷纷跪下。
韩休黑着脸,上前一巴掌将老太监扇倒在地,一脚踢在老太监的肚子上老太监被踢得闷哼一声,再见那韩休,口气狂悖:“老东西!得了失心疯了吗!太孙殿下已然薨逝,这里是太子殿下安睡之地,岂容你这老贼信口胡诌搅了清净!”
老太监强忍着腹部的巨痛,爬到韩休身边,双手死死的抱住韩休的右腿,一时间涕泗横流:“韩大人!韩大人!咱家求你,求你救救太孙殿下!韩大人,咋家求你了!”
韩休看了看搂着自己的老太监,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符斨,对方冷着脸点了点头,韩休自知不能再拖了,猛的用力甩开老太监,伸手抽出腰间佩刀。、
“你这老贼疯魔,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老子今日就用你血恭送太孙殿下!”韩休抬手,就要向着老太监砍下。
“住手!”棺材内的江衡目眦欲裂,脑海里伤痛欲绝的爷爷奶奶的身影浮现,听着外面的哀嚎声,祈求声,胸膛仿佛火烧一般,他不想让竭尽全力想要救下自己的人因为自己而受伤,他用尽全部力气,猛力嘶吼出来。
也在此同时,在那长刀闪着寒光即将砍刀老太监脖颈的瞬间,从殿门外闪过来一道小小的身影,那身影用尽了全部力气,拼命的撞向韩休握刀的右手。
殿内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那棺材中传出的声音,是太孙的声音!太孙他还活着!
韩休脸色大变,一时间慌了阵脚,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意料!
而这一时间手腕吃痛,韩休险些失手丢掉手中长刀。
“小杂种!”韩休急了,看了眼死死抱着自己的小太监,猛的挥动右臂,将小太监甩向了棺材。
小太监被甩到棺材上,也是一声闷哼!
韩休快步上前,他此时的眼睛也红了,举起手里的木钉就要钉下去。
“我不许你害太孙殿下!”小太监怒吼一声,爬到韩休脚边,带着嘴角的鲜血,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韩休被这一口咬的浑身一颤,举起钉子就要往小太监的头顶钉去。
“给我把他拿下!把他们统统给我拿下!”
就在这时,殿外一道雄浑声音传来,使得韩休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似乎被抽空了力气,手里的锤子和木钉都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