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尽管过年期间,邻居们还会误以为张俊山是放寒假回家过年的,他也不必澄清只管打哈哈敷衍了事,可是冬天一过,尤其是春天的到来,让邻居们很自然地产生了怀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他被学校开除,被关看守所的事儿,还是很快地传遍了街坊邻里。每次他们再看见他时的态度,便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那是从最初的羡慕、崇拜和敬畏,还略带一丝嫉妒,渐渐发展到幸灾乐祸、嘲讽,甚至抹黑、造谣的程度了。
张俊山每天都躲在家里,除了帮助家里洗衣服、做饭等等家务外,就是一门心思地复习,大量地做模拟考试题。然而每天尽管他有多么不愿意,他都被迫走出家门,跑出去几次去上厕所。
天冷时遇到的人都是偶尔遇到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没几个。可是天气一变得暖和起来,就会有那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结队站在房头,东家长西家短地传播着各种流言蜚语。
在张俊山家上面几趟房靠近公共厕所的那两趟房的房头,就整天站着几个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尤其是那些来上厕所的人,“叽叽咕咕”不知嘀咕些什么。
张俊山跟他们都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就住在那几趟房子的某几个家里,而且都是以前学习不怎么样的。学校里学习好的学生,张俊山几乎都认识,他很少留心那些学习不好的人。
“哎哟,快瞅瞅,咱们的‘大学生’来了!”这一天张俊山快走到厕所时,隐隐约约听到站在房头的那几个人里,有人说着风凉话的声音。
他微微抬眼瞥了那几个人一眼,显然那声音是他们其中的某人发出来的。
张俊山没有理会他们,只管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心想:“有本事你们他 妈的也去考一个试试。”
“什么‘大学生’啊,听说让人家给踢出来了。”又一个人的声音。
“哎,哎,小点儿声,他走过来了!”又一个人提醒道。
张俊山很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一些人会是这样的呢?当你得势时,他们会对你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事,这也好理解,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呗;可是一旦你落了难,他们就会欢呼雀跃,兴奋异常,甚至落井下石,这样做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跟这些人纠缠,随他们说去吧。无论他们说什么,他们也上不了大学,最后能上大学的,还是他张俊山自己!
他上厕所时,还能听到那几个人在“嘻嘻哈哈”地议论着。
看到他从厕所里出来了,那几个人慌乱地互相拉扯着,闭上了嘴,却一直齐刷刷地盯着他从他们身前走过。
张俊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径直往家走。
可是没走多远,就听有人压低声音问道:“哎,‘大学生’因为啥被人家给踢出来了?”
“我说给你听,你不要告诉别人呀。”其中一个人神秘地回道。“听说是在学校偷东西了。”
张俊山一听,心里那个气呀。你们他 妈的说我干仗被学校开除了,不管怎么样那还是事实吧,现在妈 了个逼的纯粹是胡编乱造,这不是埋汰人呢吗?
他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这要是在过去,他早就回身冲过去,教训教训这帮狗玩意儿了。
可是一想起来自己正是因为干仗,刚刚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如果再打架被抓进去,那他 妈的这辈子就真的全完了。
想到这儿,他强忍住了,没有回身。
显然那几个人没有注意到他停下脚步了,还在继续嚼舌头。
“学校有啥东西好偷的?偷粉笔、橡皮?”一个人不解地问道。
“听说是偷人家女生的……”先前那个人说了一半儿,却停下来不说了。
“哎,哎,偷啥了?快说,快说呀!”另外几个人好像忽然兴趣大增。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跟别人说呀……”先前那人又故弄玄虚地接着道:“听说专门偷人家女生的……内 衣裤!”
“啊——!”其他几个人都大吃一惊。“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要不咋被人家踢出来了呢?”
“噢,快别说了,他在那儿听着呐。”有人忽然注意到张俊山停下来了,立刻警告其他同伙。
张俊山气得牙根痒痒的,恨不得回过身去,把那个造谣的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但是想到看守所里那种如同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牲畜般的生活,更是因为想到了雪婉,让他一下子冷静下来了。他不能再这样冲动了,否则他会失去一切,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得不到。
他回过头去,举起右拳,冲着那几个人恶狠狠地挥了挥,便转回身,继续朝家里走去。
高考复习,对他来说,相对容易对付,毕竟书本儿和考题都是没有感情的,可是流言蜚语,尤其是那些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让他倍感困惑,难以应对。
他既没有意愿与那些无聊的家伙争吵,更不能出手教训他们,这让他感到很憋屈,很窝囊。
然而四周的邻居们,也并不都是像那几个年轻人那个样子的,很多大人偶尔遇到他时,还都是很客气的,毕竟他是他们这一大片几十趟平房里,除了他姐姐外,唯一考上过大学的年轻人。
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会在此沉 沦一辈子的。
天气变暖之后,为了能安静地复习备考,张俊山跟父母商量了一下,把自家大门旁的那间只有一铺炕的小房子收拾了一下,当作自己学习的地方了。
夏天小房子里很凉爽,但是地上却十分的阴湿。因为是紧挨着大门盖起来的,临街一面没有窗户。另外一侧与邻居家院子接壤,也没有加窗户,唯一一个窗户是面对自己家院子的,日照时间严重不足。
屋子里很潮湿,张俊山长时间坐在里面,久而久之,他开始感到右腿膝盖不时地隐隐作痛。
他自己也没有当作一回事,仍然坚持学习,一门心思地要考回斯望去。
每当他想念雪婉时,他都会把夹在笔记本里的那个雪婉送给他的书签拿出来,一边抚摸着书签,一边回忆着与雪婉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也更加坚定了自己考回斯望的决心。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快要到高考了,他的膝关节疼痛也越来越严重了,后来严重到甚至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
父母亲一直催促他去医院看医生,他都不以为然,坚称要等考完大学再说。父母亲见拗不过他,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一天,张俊山复习了一下午,不得已起身出门去上厕所。他的膝盖疼得厉害,不得不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向房头走去。
他刚走到房头,右转迈上马路朝公共厕所的方向走,却刚好碰到前趟房的王大爷下班回家。
大约六十多岁的王大爷,个子不高,长得慈眉善目的。他是建筑公司的木匠,木工水平是最高级的八级,工资相比其他人要高很多,街坊四邻都笑称他是“八级大票”。
他看见张俊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当张俊山跟他打过招呼后,他便停下来询问情况。当得知是膝盖疼痛后,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一会儿你过来,我给你瞅瞅。”
张俊山上完厕所,走到自家的房头,因为王大爷家是第一趟房的第一家,就在房头,张俊山可以从这里看到王大爷家的屋子里,他可以看见王大爷在家里的炕上坐着,老伴儿王奶奶也在家里。
他犹豫了一下,本来他不想求人的,可是既然王大爷主动开口要帮他,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让王大爷看看吧。
王奶奶听王大爷说要给张俊山看病,一丝忧虑的目光从她眼中闪过。
她悄悄地对张俊山说道:“你王大爷会针灸,以前在工地上经常为一些工友扎针治病。后来‘运动’来了,被红卫兵批斗了,以后再也不敢给人扎针了。他已经好多年没给人看病了,他这次偷偷给你治病,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呀。”
张俊山没想到王大爷为了给他治病,不仅不要钱,还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心里十分感动。
他听得出来,王奶奶是被整怕了,她又无法劝说老伴儿不要重抄旧业,就只好让张俊山保守秘密了。
“王奶奶您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他由衷地给出了自己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