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山风凛凛中透着清寒,深黑的崇山峻岭中闪烁着一抹淡淡红色火光,慕央擎着松枝火把,背着箩筐,一手竭力搀扶着这个衣衫褴褛面目全非的人,艰难的在回家的山路上走着。
她本想等天亮再带他回去,算一算这几日三娘也快出关了,她救不了,三娘一定有办法。但这人自从嘴里和脸上的脓泡破了之后,便开始发烧,脸烧得通红,温度越来越高,继而陷入半昏迷状态,有时清醒,大部分时候则昏昏沉沉。若不趁现在他偶尔清醒时带他回去,到他彻底昏迷时,她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拖着他这样一副身躯走那么远的路走回住处。
于是慕央趁他清醒时跟他说了要带他回去医治的想法,那人并未反对,眼神从最初的戒备变得温和感激,那人告诉慕央,自己叫元珩,是秦州的难民,与家人走散,准备到洛阳投靠亲戚。慕央也做了自我介绍,并向他解释了药粉的事,两人达成和解,并做好翻山越岭的准备。
夜间的山路比白日难走数倍,好在慕央从小到大已来来回回已走了无数次,哪里有坑沟,哪里有岩石,她闭着眼都知道,两人磕磕绊绊停停歇歇地走了两个多时辰,那人一直未进过食,慕央从山溪中接了水给他仰头灌进去,总算延长了他清醒的时间。
艰难翻过一座不太高也不算陡的山后,前面是一条隐蔽的山谷,沿着山谷走出去便能看见围在自家外面的那片树林了。
此刻的树林仍如以往那样静谧幽深,说是树林,只是相较整片森林而言,其实这片林子非常大,树木既多又密,由东到西足足横铺了三四里,林子两侧皆是深谷,若要回家,只能穿过树林,慕央从小便在林中玩耍,对林中和周遭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但今日远望过去,这林子似乎哪里有了不同。
来到树林前,她没有立刻钻进去,而是放慢脚步,扶着元珩靠在一块大石前坐下,放下背筐,用松枝火把向着探了探,那松枝烧了大半夜已没剩多少,末端还有寸余握在手里,前端余烬在黑夜中闪着几点火星,忽然,蓦地一阵风吹过,那不小的火头——竟灭了。
慕央的心突地一跳,没来由的冷意酥酥麻麻地自脚底向腿上蔓延,瞬间浑身便全部麻了一般,这种感觉不像是遭逢野兽时的恐惧,而是比恐惧更让人心慌无助。
海碗大的月轮已升到树林上方的天空,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照得眼前身前一片白亮,手上的松枝烟气缭缭,泛着淡淡青灰色,一股松香飘荡在四周,她深吸了一口气,扔掉松枝,手摸向腰间,缓缓抽出柴刀,瞪大双眼看向周围。
正在这时,一阵细而悠长的歌声从正对面的树林后方响起,声色清远,气韵婉转,细听去,歌声中还伴着一段若有若无的哼唱,像倾诉又像呻吟,再听又像呜咽,两种声音合到一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尤其在空旷荒芜的山野里,更显得悚然。
随着歌声持续响起,树林中起了雾,那雾薄薄淡淡,慢慢向四周弥漫浸染,仿佛有生命一样,要把所有触碰的都裹进里面,片刻,眼前的树木、土地、石块便都沉浸在雾气中。
快到家门口,还有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慕央担心三娘,不知她是否出了事,向前挥刀,大叫道: “何人!”
话音刚落,歌声戛然而止,那雾竟也像被切断一样不再继续漫延。一阵笑声从雾气中传来,那声源明明颇远,却像有人在她身边捂着嘴偷笑,慕央汗毛直竖,向后退了一步,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元珩,发现他已坐直了身子,双目紧紧盯着对面树林。
笑声过后,林子里传来一句幽幽叹息:“君来?余……在……此……恭候……多时”。这音量不高不低,也听不出是男是女,音调也与平常普通人发音迥异,但也能让人听懂,然而还是会觉得怪,具体哪怪又说不上来。
伴随着叹息,一人从一棵树后缓缓走出,这人望去中等个子,一身灰色长衫及地,广袖宽袍,看不出胖瘦,头顶挽个发髻,他出来后便一直用背对着慕央,并未转头。
“你是何人?”慕央大声问道。
“余是……何人?” 那人重复了一句,既而偏着头,若有所思,似乎真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余是……何人?”他又念了一句,貌似在竭力思考,半响,突然拍手恍然状,声音中带着喜悦:“余……记起,很……久……之前,他们……叫余……秋笙,对,余叫……秋笙,秋日……的秋,笙箫……的笙。”
慕央和元珩面面相觑,心想这人莫不是个疯子,但疯子又怎会衣衫齐整的出现在这荒山野岭里等着他们?
慕央怕鬼,但不怕疯子,见这人虽语无伦次,音调诡异,也不算什么,于是又问:“你找何人?为何在此等我们?”
那人还是未回头,对着月亮,却咯咯笑了起来,“故人,余来……寻……故人,等你……带余……见……故人。”
“你的故人是谁?
“让我……想想,她……姓黄,无名,行三,当时的人都叫她三娘。”
他说话初时慢吞吞,一字一字往外蹦,似乎为了力求发音准确而不得不慢下来,待说了几句之后,很快便适应了,后面的字便说的流畅起来。
慕央心内忐忑,总觉得眼前这人形色诡异,绝非善类,若将实情如实告知,怕给三娘遭惹麻烦,况且这些年,她从未听三娘提及过这号“故人”。
她正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打发掉他。只听元珩在身后冷冷说道:“阁下既是故人,便直接去寻她岂不更好,为何偏来此处候着我们。”
灰衫人轻叹口气,“我寻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他抬头仰望眼前树林,又抬头望了望月,声音带着幽怨:“这片林子,余过不去,但若这位女公子引路,便过得去了。”
慕央听他如此说,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三娘在林中设置的阵法,这个“秋笙”没法破解,他既过不去,那三娘就还是安全的。想让她引路,简直是做梦。
元珩皱了皱眉:“且不说这里是否有你要找的人,即便有,若与你交好,早出来与你相见了,你等了许久,也未见到人,那人若非不在这里,否则便是不想见你,既不想见你,你又何必在此苦候,还是走吧”。他发烧气短,头昏脑涨,嘴里的伤口也蛰得生疼,发音吐字有些含混,但说出的话头头是道,丝毫未受身体疼痛影响。
灰衫人摇了摇头:“不可,她虽不想见余,但余却很想念她,余定要见她才好”,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想起来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这笑声在这静夜里尤其诡谲莫测,比夜枭的笑声还令人心惊。
慕央大声叫道:“这里没什么三娘,我也不认识什么三娘四娘,你快些走吧!”
灰衫人又轻笑起来:“你这位女公子,小小年纪怎么也跟三娘学起骗人的把戏了,咱们道门修行者可不能说谎呦!”
慕央脸孔微红,她长到现在的确未曾讲过谎话,继而又有些忿忿,明知眼前这人不是好人,却不知怎么赶走他。
元珩拄着一根木杖站起来,来到慕央身后,用手轻按了按她肩头,对着灰衫人朗声道:“阁下既然不信,也无可奈何,那就此别过。” 说着一拉慕央,转身便要走。
“且慢”,灰衫人在身后叫道,“余并无恶意,不过是来探望老友,二位连这个请求都不肯答应么?” 他对三娘的称号由“故人”又改成了“老友”,慕央对他更无一丝好感。
慕央忍不住回头道:“你既是她的什么老友,为何这些年她却从未提起你。”
灰衫人嘿嘿笑了起来:“三娘啊,哪里都好,就是有些小气,总为一些大不了的事跟余过不去,但余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反倒是一直挂念着她。余与她相识颇有些年头了,说起来,我们也是同门,曾拜在一位师父门下修行过呢。”
慕央和元珩越听越乍舌,先是故人,又变成老友,现在又说是同门,两人对望一眼,纹丝不动,慕央手握柴刀,依然保持戒备姿势。
夜凉如水,月明如昼,灰衫人抬头望月,似在努力回忆,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与三娘相识,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具体多少年,不提也罢,只记得那时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师父便带我们躲进深山里修行,有年冬季,到处都找不到吃食,我们修为尚浅,无法像师父一样靠吐纳天地之气运化五行,饿的又无法,只好趁他老人家闭关时,偷偷跑到北邙山的坟冢里偷贡品吃,若没有贡品,便取一些墓里的陪葬品拿到山下跟人换些粮食胡口。”
元珩忿然道:“你可知邙山的坟墓里葬着多少历代帝王、王室宗亲,即便是普通人的墓,枉你自诩修行之人,居然也做这等盗坟掘墓的无耻之事!”
灰衫人并不在意,反而有些得意:“那些皇亲贵族的墓地修的如此富丽堂皇,哪一个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才建成的,余进去又没破坏他的棺椁,只是取些维持生计之物,有何不可?况且,那时节仗打的乱七八糟,许多位高权重的大官也带着兵跑到墓地里,取其金玉,光装珠宝段匹的大车就几十几百辆,哈哈,那些华丽的墓碑啊,宫室啊,棺木啊,被他们捣毁的不计其数,余做这些又算的什么。余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进了一座新起没多久的墓里,那……”
慕央听他一再污蔑三娘挖坟掘墓,实在忍无可忍,怒道:“你乱讲,三娘怎会做这种事。”
“你不信?那你带余去寻她,你当面问她,是不是这样,不就知晓了?” 灰衫人好整以暇,一直没转过头,但从他肩头颤抖的姿势看得出他在忍不住窃笑。
慕央又急又怒,但三娘之前的事她的确所知甚少,一时之间竟也反驳不了。元珩冷笑道:“你真当我们是乡野之地的痴愚小儿么,本朝自开国已三十有二,
即便开国之前的三十年内,北方也早已江河一统,有曹魏皇帝执掌江山,这邙山埋着多少坟墓,每年有多少士族名士洒扫祭拜,怎会有你说的官府带兵掘坟盗墓之事,简直一派胡言!”
那灰衫人也不急,反倒咯咯笑了起来:“余何时说过这些事是本朝和前朝发生的?按时间算,应是前前朝吧,余记得很清楚,当年那个手握重兵的大官姓董,他手下有好多将军,这洛阳附近的大墓大部分都被他派去的人盗的七七八八,之后的人便有样学样,也就不足为奇了。”
元珩自幼熟读经史,若这灰衫人所说具是事实,那洛阳墓盗发猖獗时便是一百年前那场诸侯割据的混乱时代,而盗洛阳墓肆虐悖乱最甚者又姓董的便只有……,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他向前迈了一步,想要看清灰衫人的样貌,怎奈那人始终背对着,一会抬头望月,一会又低头搔首,就是不肯回头。
他大声问道:“哼,你所说之事,定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吧,亦或是道听途说。”
灰衫人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还是不信,余也无法,只是这确实是事实,因为余当时就在现场,那些兵士为了争夺珠宝金银绸缎,在墓地里大打出手,动静闹得太大,结果整座宫殿的屋顶都塌了下来,几百人都被活活埋在里面。哎,真是罪过!想来那场灾事距今也有一百余年了,也不知那些人投了胎不成。”
慕央惊道:“你竟已一百多岁?” 眼前这灰衫人背挺腰直,看身姿也就三十左右,怎么也看不出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三娘,若这人已过百岁,那三娘也一定百岁有余,这么多年她只是觉得三娘又枯又瘦,竟从未想过她年纪竟如此大。
那人轻笑道:“女公子,你终于肯信了,这类事本也不算什么稀奇,余又何必瞒你。”
他又抬头望了望树林上空的明月,此时那月已渐渐升到天空正中央,他终于转过头,向慕央和元珩走来。
夜色中,林中雾气已消散,月光如洗,映得三人站立的区域一片亮白,那人走路无声,衣袂翩翩,大有凌空欲飞之势。
慕央和元珩眼见那人向自己越走越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直到他走到离两人还有十步远的地方,两人大吃一惊,慕央更是惊叫出声,月辉下,这人——没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