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一天下午上了火车,到了第二天凌晨才到达了克伦希尔火车站。
因为是凌晨,火车站以外还是漆黑一片。
张俊山下了火车,在火车站里面的长椅上坐了近两个小时,外面的天才开始蒙蒙亮。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始看见有公交车出现在马路上。
他背起包裹,冒着寒风,走出了火车站,来到了火车站对面马路旁的公交车站,上了那依旧四处漏风的公交车。这么早的公交车上,坐车的人没有几个,这反到是他希望看到的。
与去年过年回家不同,那时回家,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他是很希望能遇到很多人,尤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他想听到他们的赞美之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然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现在他被开除了学籍,变成了无业游民。现在又刚刚从看守所里出来,内心里早就产生了极强的自卑感。所以他是不愿意遇到很多人,尤其是不想遇到熟人的。
可是命运好像专门会开玩笑一般,去年他回家时,是那么期盼能遇到熟人,可是公交车一直坐到了家,也没有遇见一个熟人。
现在他想着不要遇见熟人,却偏偏有人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了!
他一登上公交车,瞥见后排有两个人并排坐着,便在司机背后的那个单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就在他低着头,闭目养神之时,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道:“哎,这不是张俊山吗?”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张俊山心中一紧,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猛地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侧过头来一看,认出了身边站着的人。
原来是自己初中时的同学郭汉文,小名叫郭四。郭四家就住在距离张俊山家几趟房之外,也算是他的邻居了。初中毕业后,张俊山考入了省重点中学克伦希尔一中,听说郭四接了他爸的班,到建筑公司上班去了。
“哦……是郭四呀。 这么早就起来上班了?”张俊山故作惊喜的样子问道。
“没有,没有。早上到火车站来接我二叔的。”郭四说着,伸手指了一下坐在后排的那个人。“你这是学校放假回家过年吗?”
“啊……啊……对,对……”张俊山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你们学校这么早就放假啦? 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郭四见到了考上了重点大学的老同学,似乎比他自己考上了大学还兴奋。
“啊……啊……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张俊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不清地应付着。
“哎呀,你真了不起,我爸在家就老训俺们哥儿四个,‘你看看人家老张家,跟你同岁的,人家能考上,你咋就考不上呢’”郭四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张俊山那不太自在的神色。
“啊……你比我强,你老早就挣钱了,我到现在还没挣钱呢……”张俊山随口应付着,可是他说的却全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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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这样尬聊着,公交车很快就来到了他们家附近的阀门厂车站,三个人一起下了车。
这时天空已经基本大亮了,他们沿着那条棕红色沙土铺成的马路,从阀门厂的大门前走过。再走出去不远,左转就是通向他们各自家房头的马路了。
这条马路的左边,就是阀门厂那一人多高的围墙,右边过了建筑公司的马圈,就是一排一排的平房了。
张俊山的家在第二排平房中,他先到家,于是便与郭四和他二叔告别了。
郭四家还要往上走,再走出去几趟房,就在距离公共厕所不远的一趟房里。他一再邀请张俊山过年到他家去喝酒,张俊山含含糊糊地没有明确回答。
他觉得如果郭四和他家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了,会特别失望的。他不打算答应郭四,也不想直接拒绝了,让他在他二叔面前丢了面子。
送走了郭四和他二叔,张俊山这才转身往自己家走。
此时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看到四周熟悉的环境,自己家的大门,他感到非常亲切;与此同时,他又心感愧疚,因为此次回家不是学校放假回家过年,而是自己被开除了,无处可去只能回家。
他来到自家大门前,伸手在门上轻轻地“啪,啪,啪”地拍打了几下。他不敢用力敲门,也不想喊家里人出来开门,担心惊醒了邻居而引起他们的注意。
可是尽管他只是轻轻地敲了几下,却透过大门的门缝,看见厨房的门被推开了,妈妈身上扎着围裙,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边走边回答道:“来了,来了。”
妈妈从大门里面把门栓拉开,张俊山拉开了大门,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说完鼻子一酸,眼泪涌进了眼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屋吧。”妈妈微笑着回道。张俊山能看出来,妈妈的脸上挂着一丝忧愁。
他跟着妈妈进了大门,回身把大门拉上了。
拉开厨房门,再掀开门后面的厚厚的棉门帘子,立刻感到了屋子里的温暖。
厨房的两个炉灶上,一个大锅上的笼屉正在“噗呲噗呲”地冒着白色的热气,应该是妈妈在蒸发糕;另一个炉灶上的稍小一点儿的锅里,正炖着菜。
张俊山忍不住用鼻子“嘶,嘶”吸了两下厨房里的空气,闻出来那是酸菜、猪肉炖粉条的气味儿,也是他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快进屋吧,一会儿就吃饭了。”妈妈催促他道。“饿了吧?”
“嗯,火车一大早就到了,还没吃饭呢。”张俊山回道。
穿过了厨房,就是小屋了。小屋原来是厨房,现在在小屋外面接出来了一个“偏煞子”当作厨房了,小屋就改成了一铺炕,两个妹妹就睡在这里。
姐姐现在还在医学院上学,寒假回家时也住在小屋里。
再往里走就是大屋了。爸爸已经起床了,正在炕上叠被子。然后把叠好的被子、褥子和枕头都一股脑地放入靠墙悬空搭起来的柜子里。
接着爸爸一边在椅子上的脸盆里洗脸,刮胡子,一边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路上的情况。
张俊山知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他进看守所的事儿了,也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了。他原以为自己一迈进家门,他们就会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叱责他为什么会干仗,为什么辜负了爸妈和所有人对他的期望,等等。
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张俊山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的失望,能感受到他们急切地想知道事件的经过的迫切心情。
吃饭时,一家人围着放在炕上的那张扁平的长方形饭桌,随便聊着路上的事儿。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她们明显觉得哥哥的大光头有点儿奇怪,但是她们也只是不时地盯着他看上一眼,并没有问什么。
张俊山知道,这一定是爸爸妈妈事先跟她们说过了,她们才这么乖巧地没有问。
吃完饭,大妹妹出门上学去了,张俊山帮妈妈把桌子收拾完了,这才坐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爸妈说了。
在讲述过程中,他没有提及他跟雪婉的关系,以及因为李阿姨的反对,他的实际上与雪婉处于“失恋”的状态对于他参与打架的影响。
他只把去年中秋国庆时发生的事,以及后来的结果等都讲给他们听了。
“这个李一唯怎么会下手这么狠? 他那不是往死里打吗?”爸爸听了张俊山的叙述,十分不解地问道。
“李大哥当时刚刚失恋了,正憋着一肚子火。本来路上把那三个湖北人打跑了就完了,谁也没想到他们跑回去又找了一大帮人来报仇。李大哥吃了点儿亏,这才把他们打跑后,又抓了一个回来泄愤的。”张俊山解释道。
“俊山,你看你整的,你也没打那个学生呀,咋还把你也整进去了?这不对劲儿嘛。”妈妈为儿子鸣不平道。
“干仗是俺们俩干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后来李大哥把那个学生抓回来打,却没人看见。我说我没打,也没人会信的。再说了,我也不想撇下李大哥不管。”张俊山陈诉着他的理由。
“可是……你看你,大学也不能上了,还关了仨月。”妈妈摇了摇头,“咳——”地长叹一声。
对于母亲的怨言,张俊山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