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延汗当然知道陶信说的是对的,只是心中始终有点不甘心,为了积存国力,他甘心向梁国俯首称臣二十余年,为的就是来日能挥师南下,一雪前耻。
可隐忍至今,却还要继续蛰伏,空耗大好年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另一则,他自征战以来,从未有过敌手,逢战必胜的日子竟让他觉得有些无聊了,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对手,一个强劲的,可以令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败后可以获得强烈的自豪感的对手,纵观天下,他也只把张太师放在眼里,可眼下他却要等这个自己视为终身之敌的对手寿终正寝后再发兵,赢了也只觉窝囊。
陶信见达延汗犹疑着,便又道:“当初王上令小人急寻言兮姑娘,既然言兮姑娘已到燕然,小人以为王上倒不急这一时,不如先摸清楚底细,知己知彼,也免得日后生变。”
达延汗听他语气似话中有话,道:“你是觉得她来我这是别有用心?”
陶信不可置否:“小人只是觉得言兮姑娘此时出现在燕然,实在有些……蹊跷。”
“你怀疑她是梁国派来的细作?”
“那倒不至于,只是……”陶信斟酌了会,小心道:“王上何必非要一个汉人女子?”
见达延汗面色沉了些,他又忙合手揖道:“小人只是觉得言兮姑娘聪慧又心思深沉,不知她此来的目的,所以才斗胆提醒王上。”
“你不是查清楚她父母当年是被梁兵所害吗,所以对梁国心有怨怼,走投无路下来投奔我,这有何不妥?”达延汗声线平稳,听不出喜怒,“你也算半个潼城人,不也一样为我效力?”
陶信犹豫了会,道:“可她毕竟是张太师义女,自幼得张太师训诫,据说对时事颇有见地,就政务能与张太师论上半场,在御前都能如鱼得水。况她先许杨仲陵,后嫁沈文彦,又投奔来燕然,虽说有形势所迫,可未免太过多变。自古红颜多祸水,何况还是这样洞悉人性城府极深的女子,王上不可不防啊!”
“你是觉得本王会被美色所惑?”
“不敢!小人不敢!”
“本王告诉你,正因为她是张太师的人,所以本王更要留她在身边:我与张太师暗中交手多年,总是摸不准他的脾气心思,不知道他隐藏的手段,为此不知吃了多少暗亏,现在眼前有这么一个人,世人都说是最了解张太师的,我怎么可能放过。你说的,要知己知彼,她就是我了解这个宿敌最好的渠道。既然来了燕然,便是在我的手心中,本王任她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陶信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不是惊讶达延汗非得留下言兮,而是惊讶达延汗会跟自己解释留下言兮的原因。
虽说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威严,可就是觉得和往日不太一样,陶信有些摸不着头脑。
静了须臾,达延汗忽而问道:“她在许下婚约前便与那杨仲陵熟识,二人情谊如何?”
“据说是青梅竹马,情深意笃。”
“情深意笃?”达延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道:“本王倒想瞧瞧是如何个情深意笃法。”
“不过小人倒是听说言兮姑娘此前与那杨仲陵曾发生过争执,为此将婚约也搁置下了。”
“哦?他们争什么了?”
“其中缘由并不清楚,王上若想知道,小人回头再令人小心打探。”
“不必了,你只需盯紧张太师,还有他那些门生故旧即可。本王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张太师可不会是坐以待毙的那种人。”
“是!”
达延汗食指揉着太阳穴沉思着,瞥眼见陶信还立在旁边,便道:“此次不必急着回去,攻打喀尔部的军队马上就要回来了,会有许多战利品,到时你去挑选下,尤其是漠北独有的玉石、貂皮和药材,听说梁国人最喜欢了。你难得来一回,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陶信闻此喜上眉梢,再拜而下:“多谢王上!这些东西在梁国一直紧俏,若能贩去上京和江南富庶之地,必定能赚得盆满钵盈。”
“经商之道本王不如你,这些东西在草原上是死物,由你经手能获利百倍,抵得过本王打多少次胜仗了。”
“王上谬赞了!若非有王上庇护,陶信往来南北怎能如此通畅,纵有收益,也当尽归于王上。”陶信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捧上:“小人将近三年与北地各部贸易所得盈余皆存入小人名下钱庄暗户中,这是账簿与庄票,请王上核验。”
“本王只取本王应得的那部分,不会搜刮尽绝,不然你如何甘心为本王做事?”
“能为王上做事是陶信的福分!”
达延汗懒怠听陶信再说些恭维的话,摆摆手道:“下去吧!”
“是!”
陶信将账簿放在案上,对达延汗揖了揖,退至门口,方转身离开。
达延汗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微眯起双眼,看着书案上的账簿,而后又看向门口陶信离开的方向。
他知道陶信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而恰恰如此,所以才能信任他,因为跟自己合作有利可图,背叛自己就是背叛利益,陶信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对于这样凡事以利为先,精明算计的人,他总能一眼看穿,然后将他们拿捏于股掌中。
可偏偏又有一种人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比如张太师,若说他是清流名臣,但党同伐异,行受贿赂的事没少做,若说他是心中藏奸的小人,可至今却未为己身设一谋,不然何至于稍有变故就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可达延汗又觉得不对劲,以张太师的老谋深算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他想不透这其中关卡,生怕这又是一个局,可是又更怕事实就如表面那样,正是对手式微之时,现在不发兵,后面待其挺过来,拨乱反正,自己反而错失了良机。
他一时游移不定,进退两难。
其实要知道答案很简单,眼下就有一个人能给他解惑,可这又引起他更深且不愿细思的顾虑。
她来燕然,是否是得张太师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