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工程学院车站，他兴奋地下了车。
他又看见了学校的大门，以及两名身穿军大衣，头戴棉军帽，手持长枪，笔直地站在大门两旁，正在值勤站岗的解放军战士。
自从去年入学以来，他已经许多次从这个大门进出过，每次都能看见有两位站岗的战士在那里守卫着。想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从学校大门前走过了，不禁一阵伤感从心里油然而生。
他穿过校门前那宽阔的十字路口，沿着院墙外的人行道，又来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树下。
此时的大树已经没有一片儿树叶了，光秃秃的树枝以不同的角度指向蓝天。为了不让雪婉看见自己，张俊山躲到了树身后面，只微微侧身望向雪婉家的阳台和她的闺房的窗户。
他知道冬天雪婉家是不可能打开窗户的，他只是期望能看见雪婉到阳台上来，这样他就能透过阳台上围起来的玻璃窗户看见她了。
他在树后站了一会儿，除了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外，四周几乎看不到活动的东西。
雪婉房间的窗户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有人活动的迹象。透过阳台上三面围起来的玻璃窗户，可以看见阳台里面的情况。
让他感到不解的是，不仅阳台上人迹全无，甚至他以前看到的、悬空横贯阳台、晾衣服用的横杆都不见了。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沿阳台的长桌上摆放的花盆，连同长桌一起都消失了。阳台上显得空荡荡的，好像无人居住一般。
“咦？ 奇怪，怎么会是这样？难道雪婉他们一家出远门了？不会吧？ 出远门也不至于把长桌、花盆和晾衣杆儿都带走吧？”
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那风顺着脖颈钻入贴身线衣内，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的大脑中闪过：“雪婉他们 …… 是不是搬家了？”
他隐约记得，听雪婉提到过，万叔叔晋升为副院长后，学校给他分配了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是不是自己在看守所期间，他们搬到新房子里去了？眼前的景象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唯一能确认这一点的办法，就是找人问一问了。可是这么冷的天，又是上班时间，外面根本看不到个人影。再说了，他自己也没有这个勇气，生怕遇到熟人，他感到自己也无颜面对认识的人。
天气太冷，他感到两只脚开始变得麻木了。他站在原地，不停地跺着脚，还不时地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那毫无生气的阳台和窗户，不肯放弃。
又挺了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只好朝着雪婉家的阳台和她的闺房的窗户，望了最后一眼，然后长叹一声，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他又回到了公交车站，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从寒风凛冽的树下，到了四周有遮蔽的公交车上，虽然身上感到温暖了一些，但是他的内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
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没能见到雪婉，他去时也没有指望能看到她，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雪婉家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了其它地方去了，这让他大失所望。
虽然还没有被证实，但是他感觉雪婉搬家的可能性极大，而且他还隐约感到这次搬家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搬家，背后很可能是由于某种重要的原因。
很快公交车就来到了那个巨大的转盘道，然后右转向西，下了坡，很快就到了火车站。
他在车站附近的小摊上，买了一些包子带在身上。进了车站，买了火车票，在候车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才上了开往克伦希尔的绿皮火车。
这时距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火车上的人不像他去年春节回家时那么多，可也不算少。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过道上还有一些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的人，虽然不是很多。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大约一年半前，他初次坐火车，只身一人从家乡出发来到斯望上大学的情景。
起初火车上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后来听说他是大学生，周围的人立刻都投来了羡慕、崇敬的眼神。他那时着实露了一次脸，吸引了大量的眼球，心里别提多美了。
因为当时他谢绝了同桌的一个青年农民递给他的烟，引起了周围的旅客们为了“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不抽烟，没文化的大老粗才抽烟”这个话题的正确性，而争得不可开交。
现在，他也注意到了很多人都在偷偷地看他。开始时他并没有在意，可是看他的人多了，而且人们的眼神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不禁让他产生了疑惑。
直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的童言无忌，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从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包裹和棉帽放在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开始，他就注意到周围的人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了。
小男孩儿坐在他妈妈身边，偷偷地盯着他看。张俊山回过头来看向他时，小男孩儿马上把头转了回去，假装没有在看他。
可当张俊山不注意时，小男孩儿又偷偷地看向了他。就这样几经反复，张俊山感到好奇，忍不住弯下腰，探过身去，问道：“你叫啥呀？ 几岁了？”
小男孩儿害羞地转过身去，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没有回答。
小孩儿妈看着张俊山，似乎有所警觉，不过还是拉着孩子的手，跟他说：“这个叔叔在问你呢，妈在这儿呐，不要怕。”
小男孩儿看了张俊山一眼，又转过头去了，还是没说话。
“他五岁了。看见生人儿，有点儿害臊。”小孩儿妈说道。
“啊，我看他老是偷着看我，不知道咋回事儿，想问问他。”张俊山见小孩儿不说话，只好把原意说了。
“啊—— 这个事儿呀……”小孩儿妈笑道。“他刚才跟我说，‘夏天才剃光头的，你冬天剃，不冷吗？’”
“啊……啊……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张俊山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
他一直戴着棉帽子，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大光头，他也早就忘了这件事儿了。可是上了火车后，帽子一摘，就露出来了，难怪那么多人面色怪异地盯着他看。
张俊山脸上露出一丝尬色，他心里想着该怎么回答。
他估计大人们看见了他的大光头，应该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本来想说，“剃光头洗头快呀，还不用很多洗发水。”这样就敷衍过去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只能糊弄小孩子，那些大人是糊弄不了的。还不如如实说了，对小男孩儿来说也是一个受教育的好机会。
想到这儿，他对小男孩儿说道：“以前叔叔跟人打架，被警察叔叔抓起来，关监狱了。里面的人都要剃光头的，这样洗头洗得快呀。所以呀，我们大人、小孩儿都不能打架哟。”
小男孩儿妈一听，微微一怔，随即笑着道：“哦……是这样啊，谁打架都是不对的呀——”
“我不打架，我妈不让打架。”小男孩儿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
“对对对，打架是不对的，叔叔以后再也不会了。”张俊山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
小男孩儿似乎不再害羞了，一路上跟张俊山说着话玩儿。可惜火车开了没过几站，小男孩儿妈便带着小男孩儿下车了。
现在坐在张俊山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确实如他们所相像的那样，是刚从狱中出来的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虽然偶尔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时，还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他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觉得“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他又想起了一年半前，坐火车来斯望上大学时的情景。那是秋天收获的季节，窗外的大地上，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
车厢里的人要比现在多很多，也热闹多了。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远离家乡，那时对未来是充满了希望的。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车窗外的农田上白雪皑皑，几乎看不到人影。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暖洋洋的，但是他的心情却一直沉落在低谷。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只觉得内心里一直沉甸甸的。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