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毛摸了摸兜里咬了一半的馍,还好没掉,而且贴着身子,还温热着哩。他一手捂着馍,一手拽着树杈子从坡子上滑下来,拍拍土,眼前一片黑漆嘛乌的。
小毛并不怕鬼怪,起码不像村里的其他小孩胆小,当然,他也怕被村里的大人遇到,尤其是大队支部书记和委员,假如被这俩爱转悠的人逮到了,准会大骂他一顿,然后大骂他爹娘一顿,然后他爹娘又会大骂他一顿。
不过小毛更害怕的是大人口中老挂着的“老拐子”,要是被“拐子”抓了去,得被卖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虽然小毛是很想周游世界的,但是鬼才愿意被这种方式逮走哩。听说啊,“老拐子”要是捉到丫头,就卖到别的地方给人做老婆,要是捉到小子,就卖到矿里干苦力,或者打断腿脚当要饭花子。
想到这小毛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他把褂子拉拉紧。今天白天一起玩的刘三还拿这玩意吓唬他哩,就赌他不敢走夜路。哼,老子才不怕哩,哪管他什么老拐子小拐子,就是天王拐子来了他也......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周围的麦子一阵“硕硕硕”的声音,吓得小毛脊背发凉,放眼望去,已经快走过麦田了,这就说明要走到二队的地了,前面是不是还有一片麦田来着?记不清了,对于平时只在家门口周围活动的小毛来说,二队还是个只在大人口中存在的地方。
好,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到时候让小的们见识见识,咱胆子可不是吹的!这么想着,小毛的背又热乎了起来。他掏出馍来要咬,可是馍太硬了,都快把他乳牙咯掉了,得蘸点水。他能嗅出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这使得他很肯定这附近有河。
果然让他找到了一条窄窄浅浅的小溪流,估摸着是“呼啦河”的一条支流吧,他跑到溪边,有一点水润了润嘴,呸,一股泥腥味。他站起身,看着溪流远远地从模糊的山野中流淌来。
“去上游看看?”他内心打起了退堂鼓,但是又想,怕什么?一直沿着河还能走丢不成?于是他从旁边撇了些杆子插在溪旁的烂泥里,以作标记,然后便大胆地往上游走了。
越逆着小溪走,水流渐渐湍急了起来,发出“淙淙”的声音,周围扭扭曲曲的树也变多了,像是怪物一样把他包围。小毛憋着一口气,跑着从树林中穿出来,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大片原野,高高圆圆的月亮挂在上面,月光将小溪照得通明,能清晰可见底下的水草。之前幽深寂静的氛围顷刻消失了。他激动地趴下去舀了一口水,这次要清冽多了,他掏出馍来,就着溪水几口给啃完了。
酒足饭饱后小毛还用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得意又舒服地躺倒在柔软的枯草上,颇有水浒好汉的那股豪气味道。
“呜呜......额呜呜......”
什么声音?小毛爬了起来,竖起耳朵来听。
“呜......呜呜......”
不像风声,也不像老鸦的叫声,像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们知道,小毛是不怕鬼的,而且刚刚凉水洗了把脸后,胆子是愈加地肥了。他二话不说,兴冲冲地寻着怪声就过去了。
他远远地望见了一屋土房,还亮着灯,四周被破烂的土墙包围着,一个普通人家的样子。哦,是哪户人家的人半夜在哭吧?小毛大失所望。
“hei la nan ha bu su du ......”因为靠的更近了,小毛这下听得清楚了,这哪是哭声,这分明是在念经啊!
这一下小毛来了兴趣,谁家人大半夜不睡觉,搁这儿念经,这也不像个庙啊?而且这听着也和平日里奶奶念的经完全不一样!
带着这样的兴趣,小毛悄咪咪地溜到了这家人的土房子旁边,这房子旁有柴堆和杂草,正好可以隐蔽小毛的身子,小毛默不作声,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声响......
怎么好像还有毛娃的声音?
在那个女人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微小又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听着像小毛娃的,却不像是哭声,更像是咳嗽加喘气的声音。
哦,怕不是在给毛娃驱邪吧?小毛记得隔壁的刘晓山叔叔家里的莫大姐那时养的娃娃就说中邪了,半夜老叫唤,被刘叔叔偷偷找的“真人”驱的邪,当时好像也是念了几天的经,就好了。只是可惜他们不让自己去看,说是驱邪的时候小孩不能在场,呵,今天可逮着了!
好奇心愈发旺盛的小毛爬上了墙边封着的大缸,因为他看见上面窗户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裂缝,从里面渗出黄色的光,他身子瘦小,站在缸上还挺稳的,带着激动的心情,小毛从缝里往屋里窥去......
正对着窗户,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那个妇女一边点着蜡烛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求求您发发慈悲......保佑我们母子......求求您.....”
那矮桌子上已经点了七根蜡烛了,烛光摇曳,妇女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抖动。
小毛看不见妇女的脸,只觉得她很瘦很瘦。
妇女靠近窗子,突然举起手臂,枯瘦蜡黄犹如秸秆,而且膀子上好像还闻着个什么东西。
接着,妇女又将双手放在额头前,做了一个很怪异的手势,一个小毛从没见过的手势:两手的大拇指相勾,其他手指伸直并岔开,左手的无名指向内弯曲到掌心。
这手势,根本不是在拜佛,也不是在拜仙!
小毛踮起脚来,努力想要看清妇女面前的东西。
妇女面对着一个床,大红被褥中间仰躺着一个婴儿,那个婴儿脸是灰紫色的,头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但也都是暗紫色的。腹部一胀一伏,每一次都能浮现出胸腔的血管,伴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困难的喘咳声。
“祖奶奶......”妇人哀求地念叨,“大慈大悲的奶奶哟,求求您老人家.....让俺们母子永不分离......求求您.....弄死那头驴......”
婴儿的呼吸越发急,也越发浅了。
小毛瞪大着眼睛,这一下,他看清那女人膀子上是什么了,那是用线绣着的一个蜘蛛图案,不是纹身,是直接用针线在人的皮上绣出来的,血从皮肤里渗出来,已经不知道那根线本来是什么颜色了,线头的一端还挂着一根针,垂在那儿一摇一晃。
妇人捏起那根针,将它又戳进自己的皮中,血溅到婴儿的脸上。
那婴儿的呼吸时断时续了。
妇人用手指蘸着血在婴儿脸上点着,像是在写字。
婴儿的呼吸在一直变弱。
妇人还是再念着她那古怪的经文,节奏既没有加快也没有放缓,只是变得清晰了。
“俺的好奶奶,向您行礼,俺把俺的念想、魂灵都统统给了您,求您做俺的主子,从今往后掌控俺的命,和幸福。”
“让我们母子,永不分离。”
念诵完毕,那妇人举着那个怪异的手势跪下,缓慢又不失庄严地开始了跪拜。听大人教导,一跪要三叩,可这妇人已不知叩了多少次。小毛注意到的只有,娃娃已经没声了。
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叩拜,妇人才意识到屋内异常的寂静。
她依然跪着,但是放下手凑上去看床上的娃娃。
土屋内的七只蜡烛,安静地摇曳着。
妇人抬起头,这下小毛终于看见她的眼睛了,黄浊无神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和小毛恰巧对视着。
就在这时,屋中的蜡烛一齐熄灭了,小毛最后看见的是妇人的眼睛。
黑暗中,被吓得呆立在那儿的小毛只听到一声开门的“吱呀”声。
跑!一个本能的念头闪过他稚嫩的大脑,他从缸上跳下,缸也被带倒打碎,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跑,朝着旷野玩命地狂奔。
跑啊,被草木乱石绊倒了好多次,他只知道跑,他不知道那妇人是不是真的追着自己来了,他只感觉那妇人无处不在,和那妇人一样的人也无处不在!
跑到一片明亮的牧野上时,他才算慢慢停下来,身上冷汗热汗混在一起,被晚风吹得凉一阵燥一阵,野草戳着他的小腿和脚——他才发现自己的鞋子都跑掉了。他喘着气,在望不到边的原野上走着,纯净的星光、月光和露水使得他的心渐渐地安静了。
但是,一个新的恐惧产生了,他已经在草原中走了很远,家!家在哪里啊!他望向四周,草,泥巴,黑色的树影,还有星星,可就是没有人烟。
怎么办啊,我找不到了,我该向北走,还是向西走啊!我该原路返回吗,还是一鼓作气一直走啊?家在哪里,路在哪里呀!完了......我丢了......爹,娘,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我该怎么办......
走啊走,走啊走,我们的小毛到底是个机灵的孩子,他晓得他来是顺着一条溪来的,如果能再找到那条溪,就有机会找回去。可是他竖起耳朵听,却很难听到流水声,只能听见风吹草叶、虫鸣和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
他也不敢喊,他怕那个女人找到他,或者是人贩子在哪里等着他。
就这样一直走着。
他最终没有找到溪流,但是他看到了油灯的光亮。
起初他很警惕没有作声,可当他望见油灯映照下的两张熟悉的面孔,他就不顾一切地向他们跑去。
“阿毛!”娘呼唤着他的名字。
“娘!”他跑到娘面前,却被娘扇了一巴掌,他立马往地上倒——其实这是他和娘的小计谋,每次闯祸,娘只要先打他,他爹就不好揍他了。
他要倒到地上时被娘一把接住,抱在怀里,他爹果然没打他,只是站在边上,痛痛快快地骂着他。
他贪婪地呼吸着娘怀中温暖的空气,那时他终于哭了,真的感觉好暖和,好暖和......
二
不算大的一个大堂里坐满了人,他们并非穿着统一的服装,只是衣服和帽子都是红色的,有些人的衣服能看出是刻意染的。他们全都神情严肃。
台上,正对着所有人的是个很大的蜘蛛图案,画在拼接的木板上,画得并不齐整,但不知为什么让人有肃然起敬的感觉。木板的正前方有一把交椅,坐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的服饰很特别,显得很华贵,但也是红的。
他与其他三个人,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台上的那个男人,向他行礼,那男人微微点头,他们再退到到台子中央,双膝下跪,向画中的蜘蛛叩头,他们叩了很多次,直到那个男人喊了一句“停”,他们才停下。
随后,便有人抬着四把交椅、端着四个精致的小盒子,走上台来。
他们四人坐上了抬上来的交椅,负责端盒子的人,跪在他们身边,向他们托着那个精致、带孔的木盒。
“至我最仁慈的神,我唯一的救世主,负子蟏蛸。身为您的祭司,我愿永为您效劳。此刻是您的审判日,请审判我,倘若您觉得我的内心之处有哪怕一丝的不忠,就让您的使徒,夺走我的生命。”
他和其他三人念毕,由人将右边的袖子卷起,露出纹着蜘蛛图样的小臂。
托着盒子的人将木盒打开,那里面慢慢地爬出来一只腿很长的暗红色蜘蛛。
大堂里的人都将身子往前凑。
那蜘蛛缓缓地爬到了他的手背上,却以很快的速度爬上了他的手臂。这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被她发现了?”他暗想。
但他只能静静地望着前面那一幅壁画,目不转睛,余光只能模糊地看见一点。
他依旧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畸形的蜘蛛在用纤细的腿摩擦着他的皮肤。它就要爬上来了。
他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心跳。
一段时间过后,那只蜘蛛又顺着他的手臂慢慢爬了回去,再爬回了盒子里。
托盒的人将盖子合上。他望向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只见他肯定地向他点头。
他依然是很庄严的表情,但是心中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看来她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放松了下来,看向了他身边的另一位,那一位显然也通过了“审判”。
那一位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隐隐含着微笑。
三
乌云刚好能把月光遮住。
风声也刚好能把掘土声和她抑制不住的抽泣声淹没。
这一切都好像是安排好的,那个女人心想。她正不断地将地上的洞挖深挖大,好把怀里的东西永远地放下去。
把那东西放下去之后,她突然疯了般地往上培土,她不敢睁眼往下看,她怕看见那张脸,那个曾经被她的手爱抚过也曾被她的眼泪弄脏过的脸蛋,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妹子,在干啥?”忽然身后有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用灯照向了她。
她吓得僵住了。
那个大女人明白了什么事后,却异常平静地说:“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