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农历七月十日,二十三时五十九分的最后一刻。
夜,恰似一块硕大无棚的黑幕,沉甸甸地压覆于天地之间。车窗外,几缕纸灰仿若阴魂般悄然飘过,在微弱的月辉下时隐时现。这般时辰,本应是家中祠堂封鬼门的庄肃时刻,可我却接到了此生最不愿听闻的噩耗——父亲没了。车窗外呼啸的风声,恰似命运的悲泣。那些飞扬的纸灰,如同父亲离去后遗留的缥缈踪迹,消散在茫茫暗夜之中,让我的世界刹那间陷入无边的黑暗与迷茫。
第二天傍晚,老宅之中。
当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满地纸钱的老宅时,天色已完全黑透。老宅被一层阴森之气所笼罩,好似一头蛰伏的狰狞巨兽。
十二个木匠正围绕着一口棺材忙活着,他们手中的斧头起起落落,劈砍木料的节奏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下都仿若敲在我的心头。在这诡异的节奏之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纵着他们,给棺材打着怪异的“节拍”。
这时,最为年长的匠人猛地转过头来,咧嘴冲着我一笑。他的牙缝里嵌着纸钱的碎屑,牙龈渗出的血将“天地银行”的字样染成了赭红色,宛如一幅荒诞且恐怖的画面。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扭曲,恰似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
“赶尸匠的棺要留三寸缝。”二叔那好似破锣般的烟嗓在身后猛地炸响,惊得我浑身一抖。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一把拽过我的左掌,用力按在棺盖上。
刹那间,桃木好似有了灵性,竟然渗出黑血来。那黑血犹如一条灵动的黑色小蛇,沿着棺盖蜿蜒而上,逆流爬上我的手腕,恰好与我十六岁时留下的锁链疤痕重合一处。与此同时,天边闪过一丝电芒,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老宅,将一切都照得如同白昼。那一瞬间,老宅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仿佛所有隐匿的秘密和恐惧都被强行揭开。
二叔盯着我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用我们苗家话跟我说:“尸器认主了…看样子你得小心点。”
我茫然失措,不知他口中说的究竟是何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棺木叫我进去躺一躺)就在这时,一片刨花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蓦地飘来,精准地贴住我左腕的脉搏,宛如嗅到血腥的蚂蟥,死死地吸附着,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然后,二叔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孩子,你爸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缠上了,这力量太邪恶,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随之,二叔拉着我向堂屋走去。
堂屋之中。
老爸静静地躺在一扇门板之上,好似与这黑暗融为一体。他僵硬的脚边,放置着一盏油灯。那橘红色的细微灯火,在这死寂的堂屋中摇曳飘忽,仿佛稍有微风就能将其吹灭,显得脆弱不堪,仿佛承载着的并非希望,而是摇摇欲坠的生命。这微弱的灯光,将堂屋的墙壁映出不规则的暗影,那些暗影随着灯火的跃动而扭动。(我不知他们为什么不开电灯。!)
透过那微弱的灯光,能够看到老爸身上崭新的藏青苗族寿装。腰间缠着苗家独有腰带,那上面刺上回魂用的苗家图案,头上裹着三尺六长黑头巾,这些装束好不客气地演示了他已然逝去的悲凉之感。这种气息弥漫在堂屋之中,仿佛为他的离世增添了一份神秘而沉重的色彩。
我的额头上不知不觉渐渐沁出了汗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滑落。眼前的一切,恰似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老爸的脸被一张方形镇尸钱严严实实地遮盖着,仿佛被一层神秘的屏障隔绝于另一个世界。我长这么大,也见过几次苗家丧葬,但被镇尸钱盖脸的,也只有老爸一人!
我问二叔:“为何要用纸钱盖在我爸爸的脸上?”
二叔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他沉默地向我老爸作了个揖,然后轻声答道:“你爸……他……估计是还有心愿没放下,他去不闭口……小林,你是他的独苗苗,他最近有什么心愿,你应该最清楚。”
“这……”我一时陷入了沉思,总觉得有一天他在电话给我说过,他要带我去我丈母娘家,不会是这件事吧!可我都27了,半个女朋友的影儿都没谈成,也没听说他要给我介绍一个,乍一时就冒出个丈母娘家来,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于是,我在老爸一旁烧了几张纸,心默默他念道:“爸,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带我去我丈母娘家。”说完我有些后悔,又改了一下:“我要活着跟你去。”这样说出,我的心便踏实多了!
我问问林婶:“行了吗?”
此时,林婶蹲在老爸的脚边,正在给他穿一双鞋帮绣有反向卍字符的布鞋。鞋底不知缘何,生出了如同腾云般的白毛,白得扎眼。按我们苗家习俗,这叫“一日千里”鞋,代表老爸这一去,就如“水流东海不回头”了!
我强忍着内心的悲恸,轻声问道:“林婶…我现在能不能揭开纸钱看我爸爸最后一眼?我觉得他的嘴应该是合上了。他的心愿估计就是我说的……这个!”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之声。
但林婶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语,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缓缓抬起头。
““小林,咱们家作为花苗赶尸世家,向来与阴阳两界打交道,难免会结下一些仇家,或者招惹上一些邪祟。你爸这次的情况很不寻常,从昨天夜里开始,老宅周围就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腐臭味,我和你二叔都察觉到了,可就是找不到源头。而且,你爸走后,那盏长明灯的火苗一直飘忽不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我担心揭开纸钱,会引发什么变故。”
“婶,不要说了,无论如何我都要看我爸一眼。”
我语气坚定。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点头。因为我爸是个执着的人,要是我刚才答应的,不是他所许的愿,我估计他还会上门来找我。
以其这样,还不如趁早判断。
所以,一时间,我趁着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顺着老爸的头部缓缓揭起纸钱。整个堂屋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结了,时间也似乎停滞不前,压抑的氛围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要顺着经络揭。”二叔低沉的咽嗓再度打破了沉默。
“好……“我应了一声,又接着揭。
一阵微风吹过,突然,冥钱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好似活物在痛苦地挣扎。随着“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纸钱竟然连带整块额皮一同被揭起,露出了下面青灰色的颅骨。
“这不可能。”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因为老爸刚死不久,皮肤再怎么脆弱也不会有这般脆弱。但事实却实如此。
而更令人惊怖的是父亲的眼球,原本熟悉的虹膜完全褪成了尸白色,而瞳孔,竟然变成了竖立的血线,那模样,与我幼年时在祠堂撞见老爸供奉的“五通神”泥塑如出一辙。
我惊恐至极,条件反射般地向左侧猛地退了一大步。这一退,恰好碰着了林婶。林婶也被吓得浑身一颤,她左手一松,原本正给老爸穿的一只鞋“啪”的一声掉落,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地上的油灯里。
那盏用土碗盛满菜油,中间竖着一根灯芯的油灯,就这样被轻易打破。菜油瞬间流淌一地,那凝固的油面在黑暗中突然泛起了人脸状的涟漪,就像是有无数张扭曲的脸在油中挣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而林婶的影子在墙上骤然被拉长,头上有犄角,脖颈处分明缠着三条绞索状的阴影,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命运即将降临。
众人皆知晓,“赶程灯”的熄灭,意味着逝者在黄泉路上将无法辨别方向,灵魂也必将在人间游荡。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笼罩了整个堂屋。
而此时,我仿佛听见父亲在叹息。
“爸……”我颤抖着喊。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拽,我整个人浑身一凉。黑暗中,看不清是谁,但那股熟悉的气息告诉我,是老爸!
“爸,是我啊!”我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这时,二叔赶忙点燃了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老爸的脸恐怖至极:双眼凸出,眼白布满血丝,嘴唇干裂,露出锋利的牙齿,嘴里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爸张开嘴,一口咬在我的左手掌上。
“啊!”我惨叫一声,剧痛传遍全身。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冒出黑色的烟雾,散发出腐坏的腥味。
那种痛如刀在腹中绞,(痛感远超急性阑尾炎发作时的剧痛)
不多时,我绝望地昏倒在神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