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老头,一个姓王,一个姓赵。
他们本不相干,但是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两个都是国民党。
姓王的老头,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垂垂老矣,在我们部队大院的门岗处做事。
他家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出去部队家属区,就是一条细细的东西马路,马路的南边一个低矮的居民区里就是他家。
因为他家拐弯抹角和我家能攀上一点亲戚,正好他有一个外孙女和我年纪相仿,所以我喜欢去他工作的门岗办公室,找她外孙女一起玩耍。
王老头身材精瘦,背有点驼,深眼窝,白面皮,和我们这些小孩子说起话来,和蔼可亲,如微风拂面。
王老头虽然只是部队门岗一位编外人员,每天就是开门打更、收发报纸、电话之类的工作,但是他谈吐斯文,清风道骨,身上总有一种文化人的气质。
工作之余,他除了爱看报纸,还喜欢挥毫泼墨,门岗的条件简陋,但是他仍能拼上两张长桌子,铺上雪白的大纸,然后砚台毛笔整齐摆放一边。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全神贯注的练习书法,微驼的上半身几乎匍匐在桌面上,下笔力道十足,写的一手潇洒的狂草。房间里散发着淡淡墨香。
我和他的外孙女小包两个人大概6、7、8岁的样子,正是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年龄。我们两个凑到一起,会在王老头的办公室里翻找各种可以玩的东西,好好玩是不可能,搞破坏是必须的事。
王老头有时夜里会住在门岗,他床头大桌子上放着一个极其老旧的电话。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内芯都裸在外边,接打电话需要拔插好几种线。
我和小包对这个东西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因为他的构造看起来怪怪的,布满了花花绿绿的线路和插头,每次趁王老头不在的时候,我和小包总想跃跃欲试的摆弄一番。
王老头对自己的外孙女既有长辈的慈爱,又不过分溺爱,他看见我们两个调皮捣蛋,会用略带威严的嗓音低声训斥一下。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把我们两个叫过来说道:“这电话是武装部工作的重要设备,你们不要再随便动会惹大祸。今天我给你们演示一下如何接打电话,让你们学习一下,但是你俩答应我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碰它!”
慈爱又情绪稳定的王老头不仅交给我我们怎么接打电话,还会教给我们写毛笔字,等这些都吸引不了我们的兴趣了,王老头又准备教我们一个很酷炫的技能——太极八卦剑。
我和小包都欢欣鼓舞,兴趣盎然,那个时候射雕英雄传正在热播,舞枪弄剑是每一个小孩心之向往的事情。
王老头不知从哪里拿了两把剑,正好我家也有现成的剑,我们这个一老两小的培训班就算正式成立了。
每天早晨6点左右,习惯睡懒觉的我被闹钟吵醒之后,一骨碌爬起床,兴冲冲背着长剑就去后院找王老头。小包和他姥爷早就在等候我了,我们两个在王老头的带领下,一招一式极其认真严格的从最简单的招式学起。
这个太极剑动中有静,既不会对体力造成负担,又锻炼了身体,还陶冶情操。一直学了好久。
我脑海里至今还经常浮现这个画面:晨雾缭绕中,我像下山的女侠客,背着长穗左右摇摆的宝剑,兴致勃勃的去后院,那老仙翁和他的小侍童正身形笔直,矗立许久,看见我走到面前,老仙翁拈起胡须说:“爱徒,我们开始吧!”
王老头看见熟人,总喜欢聊上两句,但是毕竟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说起话来,总喜欢“这个这个这个。。。。。。”像结巴一样起个头,思忖半响,再往下说。
王老头尤其喜欢和我爸爸聊天,我爸爸正直善良,性格温和,又和王老头扯了一点亲戚,最重要的是:我爸爸知识渊博,又关心国家大事,对形势分析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那个时候,家属院没有厕所,后边部队大院西墙处倒有个公厕。有一次,爸爸着急上厕所,正碰上王老头下班,两个人一碰面,王老头呵呵笑了两声,就开始“这个这个这个。。。。。。”爸爸向他挥挥手说:“上厕所。。。。。。”
等我爸从厕所出来,王老头还站在原地,举着手指,眯着眼睛,嘴里说着:“这个这个这个。。。。”
后来,我们搬离了部队家属院,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爸爸也工作调动,离开了原来的单位。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回老院子,走在前街上,突然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须发洁白,颤颤巍巍,被人搀扶着缓慢的挪动,身边的妈妈眼神一向很好,对我说:“驽,那个就是王老头,得有90岁了吧。”
在此之后,就没有了他的音讯,想必那次相见,已经行将就木了吧。
对了,我忘了向各位看官解释一下王老头的身份,他是国民党某部的高级秘书,还有一种说法做过参谋长,是不折不扣的国民党高官。1949年兵败却因种种原因未能逃台。留在大陆的他,也许可以和家人在一起是他最终的夙愿吧,就算遭受磨难,沦为庶民,那也无所畏惧吧。
(他的外孙女小包也考上名牌大学,留在济南工作。我们再也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