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请原谅我突然写信给你,并不是故意打扰你,只是撞见了些事情,思来想去,整个学校也许只剩下你愿意倾听我的声音了
不用谢谢我当天的帮忙,我也只不过是在帮助曾经的自己而已。小学的时候,我是那个被排挤,被针对,被嘲笑的固定对象,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耍,他们却用看见病毒的眼光看着我,想和他们一起聊天,我说的话却没人听得见,甚至,还会被他们扔石头,在背后开玩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些都是因为我的外貌和身材,让他们觉得和我一起玩,一起聊天会不舒服。
我羡慕别人的友情,羡慕别人可以结伴同行,别人的成长,大多数都沐浴着阳光,而我的成长,就是从羡慕别人的童年,到羡慕别人的青年,从羡慕别人的快乐和笑脸,到羡慕别人每一个拥有爱和尊重的瞬间,昨天我去操场慢跑,看到你和一个短头发的女生玩得挺好的,我这羡慕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谁都有权利拥有这些东西,唯独是我例外,连一丝幻想也不能有
所以,遇到不公,我会选择忍让,遇到悲伤,我也会选择沉默,偶然遇到觉得有趣的事情,我也不会跟人分享,因为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我更知道,表达是别人才有的权力,我不配,我不能,
慢慢的,我发现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有好处,在想哭的时候,我会像肌肉记忆似的马上恢复情绪,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审视我自己,问自己“你在哭什么?你尬不尬?”,我可以很好地抽离我的情绪,这样就感觉不到任何难过了,正因如此,我很平静地度过了青春期,遇到什么事情都失去了情绪的感知,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张恒,我知道这样说会显得我是个玻璃心的废物,但我愿意和你说,事实上,在我练就这身本领前,每次搭公交车,我都会把坐着的座位让出来给女生坐,因为我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不要恶心人家,快给别人坐,你不配”,哪怕是稍微靠近一点女生,我都会有呕吐的冲动,不是因为觉得对方恶心,是因为对自己有很强的负罪感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讨厌搭公交车。每次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中总会响起那些声音:“看看这些人是如此的高贵,你这样的人也配跟他们搭同一辆公交车,处于同一空间中吗?”、“你知道你的出现会对他们愉快的一天留下多恶心的影响吗?”、“你知道他们很讨厌你吗?你为什么要出门呢?你这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给别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真是太无耻了”,它们总是时时刻刻地萦绕在我耳边,越不想听就越大声。
每一次车上的人看我一眼,我就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敌意,或许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没有,但我就是可以感觉得到。我发誓我每时每刻都在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做错一件小事我也会自责多年,但我是个愚蠢的人,可能有些地方还是让别人不舒服,冒犯了别人,所以生活中我害怕与人接触,除了觉得自己不配以外,我不希望我的行为给别人带来麻烦。
张恒,我真的想不通这道题,就算我的体貌看上去真的归为奇怪的那一类,那为什么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而奇怪的人却要被排挤出去呢?】
写到这,严西之望着熟睡的张恒,欣慰地笑了笑
【在开学时,学校组织了一场线上心理问卷调查】
【“我去,这种东西都填正常就好了,找个人帮我们填吧,我懒得动手指”舍友一边吃泡面一边乐呵呵地说
“妈的,这么多问题,这是审讯还是问卷啊?”
“喂,说是匿名喔,你信它还是信我是秦始皇啊?”
舍友们议论纷纷,只有严西之一个人默默拿起了手机,认真审阅每一道题,认真给出自己的答案
『你是否认为自己生而有罪?』
严西之特意把身子转过去,悄悄地在油腻的手机平面上按下『是』的选项
他随手把手机放在洗手盆左边,开始洗脸
他不知道,一切从此开始】
“老师,你找我?”
“哦,你是严西之同学吗?”
“对”
【老师很和蔼,可我还是没能放下戒备】
“严同学你好,我是杨方琳老师,是学校心理卫生站的老师,你是不是心里面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老师,你怎么知道的……我……”
【我很惊讶,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知道的,那份问卷是匿名填写的,任何人都没有写名字】
“没关系,坐下吧,我们就像是朋友一样聊聊就好”
“老师,我还有点事,要不,下次?”
“严同学,我们必须面对你的问题”
“我……原来,属于有问题的人吗?”
“老师有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质,相信老师的判断,老师会帮你把问题解决掉,但前提是,你必须如实回答老师的问题,听明白了吗?”
“是”
“现在,坐下吧,我们一起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老师,你真的能帮我解决问题吗?”
“那就看看你能不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
“你会对我家人保密的,对吗?”
“哦,我应该在开头说清楚的,是的,原则上,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
“那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是吧?”
【不曾想,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喂,老妈?怎么了,突然间打电话过来?”严西之正在宿舍床上准备睡觉,忽然间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还怎么了?你给我闭嘴!”电话里,母亲非常生气,“你都跟你那个杨方琳主任说了什么!”
“杨老师,她不是主任,是心理老师……”
“我管它是什么!”母亲更生气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宿舍啊……怎么了”
“给我去个没人的地方听!”
严西之焦急地走出宿舍,来到了宿舍楼的楼梯转角位置
“怎么了!”
“你为什么跟别人说你是神经病!”
“啊?什么?什么神经病?”母亲这一句怒骂,让他手足无措
“你那个杨方琳主任!把你的事告诉学校了!学校都把电话打到我这了!”
“她承诺过我的……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告诉我!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母亲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大骂,严西之听得出那是在母亲工作单位的消防通道里
“妈,对不起……”
“你很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有什么用!”
“对不起……”严西之趴在栏杆上,失声痛哭,但见到背后有人经过,他也只能忍着不出声
回到宿舍的他,赶紧躲到厕所里,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手机里发来一条消息,是一份标注为学校官方的红头文档,上面写着:
【关于严西之同学事件的处理结果】
打开一看,他震惊了,长长的黑色字体里,居然写着大大的【居家观察】几个大字
这意味着,他不能继续待在学校里了
“谁在里面!”就在这时,舍友张志全正敲打着厕所的门
“我……”严西之不得不恢复了情绪,“我在上厕所呢,马上出来哈”
“哦……”
【我还记得,那天是刚刚中午下课】
他跟着人群走楼梯离开教学楼,却看到远处的办公室门口,自己的爸妈正在站着和几个老师沟通
他看到母亲情绪很崩溃,差点要跪下来的感觉,丈夫在一旁牵制住她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电话,母亲让我过去找他们,有事要说清楚】
严西之冒着小雨来到停车场,进入绿色的小车内,车上气氛非常尴尬,先是父亲开了口:
“刚才跟学校沟通了一下,他们同意了暂时将你留校察看,不用把你赶出去了”
“记住,心里怎么想的,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不然烙下把柄,不是每次都有人给你擦屁股!知道了吗!”
“知道……”
车窗外,依然下着小雨
“你现在在学校有多少朋友?”
“挺多的,我跟周围的人都相处得很不错的”
“哦,完了,那就是还会有第二次喽!我们还得再给那帮领导跪多一次咯!”母亲无奈地转过头
“反正,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里的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这次就是你的教训!”父亲替母亲把话说完
【我当然记住了这个教训,因为实在是太深刻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严西之慢慢感觉到,身边的同学对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
“咸蛋,之前你说的那个馆子,这周末有空去不?”
“哦,那个啊,你自己去吧,我不用”
实训室里
“谁有充电宝?”
“哎我带了,用我的吧”严西之热情地把自己的充电宝递上去
“不用了,谢谢”
“满格的,放心”
“我刚才乱说的”
体育课上
“谁和我一组打篮球?”严西之满怀期待地问道。
“别,你这身体,我们不想输啊。”一个同学毫不留情地拒绝,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着笑起来。
课间休息时
“谁要吃零食?我买多了”严西之拿着一包巧克力棒问周围的同学。
“这牌子不好吃,你自己留着吧。”
“我怕吃了长痘,谢了啊。”
大家冷漠地回应,让严西之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放学后,天下起了雨。
“一起打伞走吧,顺路。”严西之对没伞干等的同学说。
“我同学来接我,不方便,你找别人。”同学拿上书包,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严西之望着同学们离去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从这件事之后,大家对他的态度怎么就变得如此冷漠和疏离。
【慢慢的,这种情况已经不仅仅在我的班里,甚至我隔壁班的熟人,整个学校的人都好像在刻意远离我】
一日,帮老师搬资料到办公室
一个脸上挂着标准笑脸的男人接过了资料,一个个地和搬资料的同学握手,到严西之时,老师愣了愣神,回头看了看其他老师
一个老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回过头,看着严西之:“同学辛苦了哈”
几个搬资料的同学离开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的严西之听到了办公室内几个老师的对话:
“这个是不是神经病那个?”
“是啊,都记档案上了还能不是吗?”
“那他刚才没砍我,算我挺幸运”
严西之听得清清楚楚,但他也只能望向头顶的蓝天,默叹一声
饭堂里,看着舍友们如常相坐一起,只是少了自己的身影,严西之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张恒,不知道你看到我写到这里,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想要远离我,哎,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再随便把心里话对别人说,但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我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
严西之在黑暗的角落里,萎缩着身子写下这些话
【请再次原谅我采用了书信的形式,我不能在现实中用对话的方式告诉你这些,自从这次事件后,学校只是答应了我爸妈会继续让我留在学校,但一旦发现有任何苗头,能够证明我的心理状态是不正常的,他们马上就会抓到,然后把我扫出学校】
【因此,我平时去过哪里,跟谁说过什么话,都会有人暗中观察,我不知道是谁,但我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谢谢你,张恒,你是唯一一个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恐惧的人】
写完这些,严西之把本子放在了铁柜子里,用两把锁锁上
深夜,郑玉的母亲洗完碗,打开父亲的房门
“怎么,她托你跟我道歉了?”父亲一边看着书籍,一边没有正眼看地问妻子,“我没说过我可以接受喔”
“你觉得你女儿字典里有道歉两个字吗?”妻子无奈地小声说
“那就是自己偷偷进房间了,不好意思跟我说”
“还进房间呢,她在外面睡着了都不肯进来”
妻子这番话,让倔强的他放下了书
他来到阳台,发现郑玉已经躺在阳台的躺椅上,以一种极其不文雅的姿势睡着了
“她睡觉一直都这个姿势吗?”
“还有更离谱的,你是没见过”
父亲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外套脱下,轻轻盖在了郑玉的身上,严厉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慈爱,但随后又快速消失了,变回了那个严厉的老父亲,背着手走回了大厅,走回了房间
等俩人走后,郑玉悄悄睁开了眼,歪嘴笑了笑:
“反侦查啊,老家伙”
次日上午 学校饭堂里
“张恒,起这么早呢”严西之找到正在一个人吃面的张恒
“老严?来,坐”张恒热情邀请他坐下,“走在路上吃早餐会被没收,只能起早点吃快点咯,你不点东西?”
“不了,我这身材,再吃就爆了,哈哈哈”
“我不吃就萎了”张恒这一回答,让俩人都大笑起来
“张恒,你喜欢写小说?”
“嗯?这你都看得出来?”
“你每天晚上不都在那写小纸条嘛”
“厉害喔,挺细心的咧”
“其实我也挺喜欢写小说的,”严西之说着,就把昨晚自己写的那个本子拿出来,“你有空看看,给个意见?”
“哇,我还没到能给别人意见的程度哦,”张恒笑了笑,擦了擦自己的手,再双手接过对方的本子,以防手上的汁弄到人家本子上,“这么厚,写了很久吧?”
正当张恒想要打开时,严西之连忙劝住了他:“现在时间紧,快迟到了,要不,等你有空了,慢慢看?”
“哔!”饭堂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刺耳哨声,是在提醒学生赶紧离开,不然会迟到
“吹一下就好了嘛,吹成这样跟催命一样,吃个面都不得安心,”严西之吐槽完,一边说一边走,“那我先走了啊,不然等会儿那个吹哨的看到我没吃东西都在这坐着,肯定来骂我一顿”
“好,我会好好拜读的!”张恒拿起那本本子晃了晃
听到这话,严西之停下离开的脚步,回过头,笑了笑,满意地离开了饭堂
“吃快点啊!吃这么慢!”听到管理人严厉的声音,张恒也赶紧倒掉汤汁,扔下碗筷,俩人就这样,从饭堂不同的出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