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下了高架桥,大抵就出了滨江,一路往西,应当不久便到铜石。我缩在车子后面,脑袋里混混沌沌地想,总是随着车子颠簸的程度与转向,计算着路过的地区。出滨江市,我并不是第一次干,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我约莫得来来回回二十次。上学那会儿,每逢寒暑假,我总要出去闯荡一番。然而这次出滨江,总归是与往日不同的,我这次从那边出来,心里想着,总得过几年再回去。
原因嘛,我暂且不说,如今你只需知道,我现在已出了滨江,接下来所有事情,都再与滨江没有瓜葛——或许也与我过去的人生没有瓜葛?我倒是想,然而事实却总让人痛苦。
现在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吧?我不清楚,也可能时间更早一些。这面包车的玻璃是深色的,因此,我从里往外看那边的天,也要暗上许多。我或许可以略微抬身瞧瞧车前玻璃上映出的天空,然而我实在乏力,因此就没有动作。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香烟味和臭屁味以及时间都很缓慢地流动,因此,这就使人感伤得多,我是说,香烟呛我,臭屁熏我,时间折磨我。
我缩在车后座一动不动,脑子里凝滞地想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阿文坐在前面开车,一边开一边吹着响亮的口哨。他的烟瘾很大,抽烟总是一支接一支,车上放置的烟灰缸满是拧灭的烟头,那都是他无聊和兴奋时候抽掉的。它们唯一的区别便在长短。阿文抽烟,愁闷的时候,总让火烧到手指,才将这烟捻灭;兴奋的时候,这烟往往剩这么一大截,他就丢掉。阿文这次充当我的长途司机,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对他讲,只是将两条中华拍在他面前,他便眼睛放光,唯我是命。
“琛哥,这到哪儿了你清楚吧?”
我“嗯”一声,说:“铜石镇。”
“哈?”阿文吐了烟,笑说:“都说琛哥耳听八方,看来传言有假嘛。”
“那这是——”
“算是黄坡,嗯,对,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前,都是黄坡的地界,不过咱们中间得拐一个弯儿,那就是去往白马的路了,白马紧挨着铜石,这倒没的说,可是现在,咱们还离着铜石有四五十里地儿呢。”
我并不吭声,仍旧躺在后座,心里却默默计算着行程。阿文说的兴许没错,他没有必要去拿这儿与我玩笑。自一开始,我有可能记错了路线,或者多年未来,我早就忘记哪个岔口……我是说,我向来不是个较真儿的人,因此他说什么,我便信服。
他也值得信服。我在学校,大学二年级,便交了这个朋友。那会儿我十分意气,跟着一帮人去打群架,我因为身量巨大,有将近一米九二的个头,所以每次被别人请去,总是要站在C位,也就是说,最醒目也最具震慑力的位置。有几次我的确不负众望,所起到的效果非常之良好,往往一下车,对方的人的气焰总是要矮一头,然后再雄赳赳气昂昂地往C位一站,啧,周围的马仔们配合的很好,我走过去,他们立马给我让出一条道,然后两个手下——一个手下给我敬烟,另一个则给我点火——态度当然要恭敬,否则的话,回去可就被一顿收拾,那么,另一位仁兄呢,这时候大约要上场,捂着高肿起来的面颊,悲愤地指着对面的人马:
“大哥,就是他们!”
这时候大约就到我的戏码了。我得瞧瞧对面的阵容,眼睛微微一掠,将他们几斤几两的成色都瞧在眼里,轻轻地“嗯”一声——注意,这绝对是个技术活儿,你面对这这么大的压力,还得装作风轻云淡高深莫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对于演员来说,可并不简单。倘若你心里有货,见识广,眼界宽,定力强,你自然可以做的圆满,然而我……我虽说身量高大,且肌肉发达,自带气场,但是我不过是个假把式花架子而已,我什么都没有。平日里他们喊我“琛哥”,自然是对我的尊重,可我的确有点儿受不起,我所为他们做的事儿,仅仅是打架的时候震慑全场,倘若这不光彩的架给人告发,训导主任将我们这些参与者都捉到办公室里,用教杆点我们的脑袋,然后恨铁不成钢地问:
“这他 娘的到底是谁带的头?”
我还得往前跨一步。低头缩胸,我还是要比站在我面前的训导主任高上这么一头。他瞧见是我,简直气疯了,然后用教杆不断地敲我的脑袋,骂道:
“赵琛呀赵琛,咱们学院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他 娘的自己讲,这两个月的时间,你参与了多少场斗殴?要不是你……我他 娘的早就把你开除了!”
训导主任这样讲,我知道他不过仅仅是过过嘴瘾,因此也就不放在心上。我们这个训导主任今年不过刚上任,算是新官,本想着要轰轰烈烈地烧几把火,结果发现他啥也干不了。这使他感到沮丧,然而他很快就调整心态,重新振作起来,并且把之前准备“烧火”的工作改成“下雨”。艺术学院的学生,大抵是全学校最猖狂的学生,这一点儿,任谁都知道,然而这小个子教导主任,却总是喜欢给我们留堂,或说直接把我们经常犯事儿的这批人请进主任办公室,噼里啪啦给我们训导一遍。教导主任个子矮,我们被训导的个头高,他在我们面前溜来溜去地讲话,本来是喷不到我们一脸唾沫的,可是这畜生有个毛病,就是容易激动,他一激动,就跳脚,两脚往地面上一蹬,就弹跳起了20公分,然后就在这跟我们高度持平的几秒钟里,哇哇地大吼几声,将唾沫啥的,都喷到我们脸上。
其实说实话,我被这狗日的教导主任喷口水,大部分都是极为冤枉的。我只不过是一只替罪羊而已,当然,虽说我并不反感当这么一只羊,但是我却反感被训导主任这样喷,他是年近五十的小老头儿,而且吃烟,口水臭得很,给涂在脸上,绝对不怎么好受。以前的话——我是说,以前我们那个女训导主任尚未被调走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说,热衷于做这么一只替罪羊,因为每次,她都把我单独留在办公室里。如所有的老师一般,她也喜欢说教,讲些道理,使我明白,并且幡改。然而她长篇大论说这么多,我却压根没在听。我说过,我身高一米九二,比之一个小小的女老师来说,那真的算是身量高大。这身量高大,我一低头,便瞧见站在我面前训导我的老师高耸的胸脯……不不不,哪里只有胸脯,明明还有乳沟嘛!我们这位训导主任,虽说年龄四十冒头,但说实话,保养得却是不错,尤其是皮肤和胸,皮肤嘛滑润,胸脯嘛高耸。我们垂涎,她也常以此为傲,经常穿着暴露的衣服,在我们面前逛来荡去。她身上有喷香水,但我并不清楚是什么牌子,在我认识的女生里,没有一款牌子如她那般热烈与暴露,每次她喷了香水从我面前走过,我都简直以为她就是发情的小母猫,在向那些年轻的公猫们翘起尾巴露出菊花,明目张胆毫不遮掩地求爱。每次想到这里,我简直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老实说,我对女人的身体毫无抵抗力,不仅如此,在我谈恋爱其间,我还以最为赤裸的话说明,我一定会犯男女作风问题。我常常在与女生确定关系之前,就把这话讲给她们听,然后再让她们自行判断,我到底值不值得去交往。有时候,我这样一丝不挂的坦诚,倒招来她们的厌恶,她们之前还靠在我的怀里,当我以温柔的口吻向她们说起这事儿时,她们脾气暴躁,反应激烈,语气过冲,往往会在零点一秒的时间之内,从我怀中弹出去,弹到我面前,这时候我就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女生脸色并不好看。在我的记忆里,曾有一位姑娘,在听我这样讲完之后,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她哭的时候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我瞧见了于心不忍,因此就想哄哄她,或者将她扶起。然而,当我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便又像炸毛的猫一样,尖叫着喊:
“别碰我!”
我瞧她这样说,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哄她。
这位姑娘到最后还是离我而去,临走的时候,她退还了我送给她的所有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