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二十多年前,养过一只浑身雪白的比熊犬。
它聪明异常,能听得懂人话,又乖又特别有眼力见。
它本来是我婆婆家的黑狗生出来的,我婆婆家的黑狗是个外表狰狞的杂种狗,浑身脏兮兮的,而且嘴尖齿厉,曾经咬伤过我的脚趾,所以我只要一看见那只丧气满满的恶狗就想揍它一顿。
但是它这么鬼怪,却生出浑身雪白,像烫了羊毛卷一样的可爱的“大黑”。
是的,它浑身雪白,却叫大黑。
他有可爱的卷曲白毛;有湿漉漉、黑黝黝的鼻头;有微笑起来向上弯曲一定弧度的嘴;有看你开心,它也会歪头杀的开心。
他给我们全家带来太多太多的快乐,他每天颠颠的周旋在我们脚下,也过着他似乎永远快乐的生活。
妈妈很喜欢他,每次有邻居来我家大院子串门拉呱,都会忍不住夸赞几句大黑,我妈也会很自豪的说:“是的,他可聪明了,像个小孩一样。”
妈妈经常给他洗澡,洗完以后把他放在我家院子里的石桌上告诉他别动,晾一下毛。他就会很爱惜自己羽毛的鸟一样,乖乖趴在我家那个石桌上一动不动。
有大黑的那段时光,是我妈妈一家过得最惬意的时光。大黑就像一个旺家镇宅的小兽,守护着,也创造着我家的欢乐。
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县城里也开始搞起房地产,小区楼房一栋一栋盖起来,住楼房的方便暖和,无蚊蝇滋扰的好处,一下子胜过平房院子好多倍。
我妈妈家率先在我们县城第一个小区买了一套房子,然后就搬了过去。
这还是旱厕的平房院子就这样被抛弃了。
这个时候,大黑已经老了,但是仍然很健康,很快乐,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主人舍弃平房院子,也会舍弃他。
从此,爸爸隔几天就会从很远的小区骑着大摩托车来平房院子,给大黑喂点食物。
说是喂点食物,只不过是点残羹冷炙,馊饭恶汤。爸爸也是能让大黑续个命,至于他的生活质量,就管不了太多了。
大黑从来没有一次去过主人的新房子,他不懂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主人都消失了,小院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他的毛都打结了,浑身臭烘烘脏兮兮的,也没有谁在给他洗香香,他每次能看见主人都要隔上好多天。
我也搬离了婆婆的大院子,住进了小区的楼房。平时工作忙碌,几乎没有时间回老院子。
突然有一天,我问爸爸大黑现在什么样子了?
爸爸轻描淡写的说:“死了。”
我的心真的咯噔了一下子,我的意识中,大黑好像永远不会死,他那么健康那么快乐,好像可以活一万年。
爸爸接着说:“喂他吃饭,好好的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地不起,我看他挣扎了一阵子,死了。然后就把他埋在咱们大院子西北角那棵石榴树下了。”
说完爸爸长吁一口气,又说:“明年的石榴肯定会结的很多很多。”
爸爸这很轻松的样子,好像在说:我终于不用跑那么老远来喂他了,真麻烦。
是的,曾经我们全家的开心果,一个误闯入我家的小精灵,小天使,就这么几乎是被虐着走完了他的残生。
我不想质问爸爸看他那么痛苦为什么不想着把他送兽医那里抢救一下下。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吧。
谁会把一只几乎一年都不洗澡,浑身臭烘烘,累赘一样的老狗,再紧急送去就医?
我想:如果我们搬离大院子的那一天,大黑很识趣的跑丢;或者拿个绳子把自己勒死,他也许不会背个累赘的黑锅。
我柔软又易感的心,真的被狠狠戳了一下子。然后心上就有那么一个圆形的小疤,为大黑保留着,再也不会愈合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个平房院子,在经过亲情和昏聩的翻搅,经过无声地争抢与痛幸之后,现在已属我所有。
我和先生把院子里的植物都清除了,盖上了应该盖的房子。
现在的平房院子,整整一圈都是房子了,然后偌大的院子里,又种上价值不菲的桂花树,还有一个大缸里,栽了石榴。
我的小孩,曾经在这个大院子里蹒跚学步的那个小熊,早已亭亭玉立,参天栋梁。现在某个国家重点实验室里就学。
寒假里回家,邀了三五好友,去我们的院子啖一顿烧烤大餐。
他们欣喜而耐心的生起炭火,在黑暗的夜里,在光明的院子里,充满生机,飘着肉香。
不知谁提议,再放几个二踢脚助助兴。
于是巨大的音爆和亮光闪过,一颗火球直冲云霄,豁然炸开。抬头望去,清澈的天空眨眼的星辰,几乎让人错愕是热烈感人的夏天。
孩子们边吃,边拍手叫好。
我站在桂花树后,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大黑那小小的灵魂,从原来是石榴树,现在是重重的屋子里面蹦跳着出来,吐着鲜活的舌头,一定是被这精美的肉香吸引而来。
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最怕过年的鞭炮声的,每次放鞭炮,他都能被吓个九成死的那种样子,浑身哆嗦的躲进屋里床底下。
泪水轰鸣中,我看见他转身又跑开了,再好的肉味,也抵不过鞭炮的惊骇。
我想蹲下来,轻轻唤着他:“大黑,你一定是有灵魂的吧?为什么不去再找个好人家去投胎?还要守在这个孤零零的院子里?你上一世的主人真的对不起你,我替他们说声抱歉,请你早点再变一个聪明又好命的狗宝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