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好,为建阳公主府邸隆重的宴席添了几分明媚。三皇子不参与朝会,大清早就来公主府上蹭饭凑热闹。太子作为东道主,散了朝之后被燕王留住交代了几句话,若非祝筠贸然拦路,也不不能赶在王姬之前到达。
“父王午后还得接见魏国使臣,特命我献上国礼,以示大燕愿与草原三十六部结永世之好。”太子命人抬上一盆半人高的火珊瑚。
“珊瑚出东海渊墟,非人力可及,现世可称祥瑞。”赫连依道谢。
“江北事发后,燕国与周边诸国的贸易备受冲击。还望王姬出手,帮忙缓和一二。”太子拱手直言。
“北山矿场的事,说到底是燕国与魏国的矛盾,刚巧发生在江北而已。虽说事情与我无关,但毕竟也影响了我的生意。外邦商人若愿意给我几分薄面,我又何必与金银过不去。”赫连依虽未直说,但言辞间尽是偏袒燕国。建阳见老师松口,连忙招来歌舞缓和严肃的氛围,钟鼓相鸣间杯酒相庆。
丝竹声声,隔着湖都听的清楚。陆桭渊在廊下散步,时不时看看太阳,数数院里落下的飞鸟。
“你不需要过去应酬吗?”背后脚步声近,陆桭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与我何干?”韩栖凤抱剑在旁,“我看着你不闯出去大闹就好。”
“我可不想被当做刺客当场射杀。我这么惜命,当然会老老实实的。”陆桭渊笑笑,捏碎一块酥饼,撒入湖中,引来锦鲤竞相争食。
鸿胪寺南坊,馆中异常安静,齐时衡对镜正冠,做着舌战群儒前最后的准备。据说朝会上王姬许了燕王两座金矿,北方团结亲如一家,王姬自然也会在商贸上扶燕国一把,魏国即使占理,也难讨回公道。齐时衡正犯愁,忽有小厮呈腰牌来报,有一商客求见。齐时衡皱了皱眉,从镜中瞥见那腰牌是明王府的,不免联想到此人是为祝筠胆大妄为地去拦王姬车撵而来,心底里指着明王破骂两声。
“都跟他说了出门后他与使团再无瓜葛,闯了祸又来求救……”齐时衡嘴上说着烦,还是差小厮将人引进会客堂。
“禀齐相,我乃明王殿下安插在燕都的暗探,贩卖花鸟为掩护。今晨清点鸟笼时发现,放出去的灰鹞带回密信。”暗探双手呈上一块木皮。
不是祝筠的事?齐时衡万万没想到,明王思虑长远,竟已布局到燕都。
“木皮上的字是用梅子汁写的,梅子汁干后不显字迹。我见灰鹞腿上的木皮怪异,想起明王殿下差遣时的叮咛嘱咐,连忙拿碱水沾上,果真有蚂蚁大的小字迹显现。”暗探交代经过。
“栖凤乃秦王遗孤。”齐时衡一时参不透,“栖凤是何人?”
“小人听明王殿下讲过,凤鸣霞时安定侯潜伏在燕国使团中,暴露逃跑时对上一个绝顶剑客,名为‘栖凤’,是燕国大公主的护卫。”暗探道。
“公主的护卫,是韩王遗孤,不知道它老师知道后该作何感想,”齐时衡开怀大笑,“好一根刺,天助大魏!你们都是大魏的功臣,看赏!”齐时衡是个清廉的丞相,但这回赏赐却很阔绰。
“相爷,”暗探拱手道,“小的亦不知何人将信送来,只是听从明王殿下吩咐,定时将灰鹞放飞,灰鹞若带回消息,我等见机行事。殿下命我等要护那人性命无虞,望大人万不可将事情泄露。”
“懂。”齐时衡将木皮弃入炭火中。
为显庄重,齐时衡誊了信件,差礼部官员将信送入燕国公主府。明谋既出,且看王姬作何抉择。
建阳公主虽知魏国使臣此时送信是不怀好意,但收信人是老师,建阳也不好越俎代庖,将人拒之门外。
“魏国使者已经不顾礼仪,去别人家的宴席挖墙角了吗?”三皇子晃着酒杯。
“不知是何急事叨扰老师。”建阳关切道。
“是件趣事。”王姬不动声神地讲道,“他们说韩奕还有个儿子活在世上。”
“不可能。”建阳公主神色大变,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还说,那个遗孤是你身边侍卫。”王姬眼神瞬间冷若冰霜。
“离间计!”建阳公主猛地起身。席间乐舞戛然而止。
“吾亦怀疑是魏国挑拨离间之词。他们说的头头是道,却拿不出证据。”王姬饮尽杯中酒。
“就是就是,狗急乱咬人。殿下不要被他们骗了。”三皇子连忙帮腔。
“你知吾对韩奕恨之入骨。你母亲当年在西秦皇宫似乎有个好姊妹,封为贤妃,她有一幼子……”赫连依揉着额头。
“西殿失火,贤妃及幼子皆葬身火海。”建阳背后攥着拳头,语气尽力平和。
赫连依点点头,“吾也不想冤枉了你,不知你府上是否有个名为‘栖凤’的侍卫,让他上前来。”
三皇子瞪大了眼睛,韩侍卫的身世,他亦不知情。
“悉听老师的。”建阳公主招招手,差人去请。
须臾片刻,便有自称“栖凤”的侍卫应召上前。见那人面容陌生,直接将赫连王姬的话做实了,三皇子默默咽了口口水,原来比自己还能捅娄子的人是皇姐。三皇子在心里拜天拜地拜祖宗,祈求祈求皇姐、祈求燕国能平安度过此关。
“此人浓眉大眼,与韩王相去甚远,应不会是韩氏后裔。”穆云上道。
“是吗?”
赫连依招招手,身后黑衣拔剑刺上前。侍卫双手格挡,仍招架不住,被一脚踹倒在地。
“让他拔剑。”赫连依抽出身边护卫的剑丢了过去。
建阳叹了口气,允侍卫与黑衣试剑。
陆桭渊心情甚好,搬来棋盘与韩栖凤消遣。
“方才没注意,乐声怎么突然停了。”陆桭渊忽然道。
韩栖凤皱眉,警觉地抬头眺望,宴会厅那边持剑的护卫确实多了不少。
“栖凤”侍卫全然不是黑衣的对手,节节败退,被利刃逼到柱子上。原以为点到为止,不想黑衣一剑刺穿侍卫的胸膛,鲜红滚烫的血溅出一地。
“住手!”穆云上连忙喝退黑衣,却迟了一步。
“王姬当面杀害燕国侍卫,未免太目中无人。”太子震怒。
“老师这是何故……”建阳面色如土。
“吾讨厌欺骗。”王姬嫣然一笑,“黑衣未出全力,你的侍卫竟然不敌,你却告诉吾他就是能与魏国安定侯一较高下的‘栖凤’?”
“建阳,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子质问。
“我……”建阳觉得自己仿佛是秋天摇摇欲坠的叶子。
“王姬殿下要找的人是我。”门口投入一道影子,来人步伐坚韧,时间在他脚下变得绵长而厚重。耀眼的光在他脸上渐渐退却,露出清晰的面庞——俊俏的眉眼与韩王如出一辙。
穆云上瞳孔皱缩,深深叹了口气,心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
“你来做什么!”建阳低喝。
“建阳,你就是这么报答吾的教导。”赫连依掀翻桌子,命黑衣拿下韩栖凤。
“不是,老师,您听我解释。”建阳连忙上前。
“你来说,”赫连依剑指韩栖凤,“韩奕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王。”韩栖凤面不改色。
“你瞎说什么!”建阳急得踹了韩栖凤一脚,示意他快逃,“你退下,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是我逃匿潜藏在殿下身旁,图谋复仇。与殿下无关。”韩栖凤道。
“你们都听到了?”赫连依冷笑,“韩奕敢杀我所爱就应做好被灭族的准备,留你性命二十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今日谁敢拦我,均视为韩氏余党,格杀勿论。”
“老师不要听他胡说,栖凤他从未想过复仇,我可以性命担保。”建阳公主挡在韩栖凤身前,“二十年前,他尚是咿呀学语的年纪,稚子何罪啊?”
“若我未记错,那年他三岁吧,也到了知书懂礼的年纪,说他心中无怨,我能信?”赫连依剑指韩栖凤。
“公主,命里的劫,逃不掉的。你若执意护我,此事只会纠葛更深。我这条命是王妃给的,王妃命我护你周全,我绝不食言。请公主避让。”韩栖凤趁机从身后低声与建阳道。
建阳神色凛然,自是不肯。奈何韩栖凤是武人,气力大,反手即甩开黑衣的挟持,将建阳推开,利剑环绕之下泰然下跪,对着赫连依重重的三叩首,行的是前韩氏宗族的大礼,“是先父对不起殿下在先,韩栖凤愿代父谢罪,是杀是剐,任殿下处置。请殿下勿迁怒旁人。”
“好一个大义凛然。韩奕狗贼若知你不记家国大仇,在仇敌眼皮子底下偷生,九泉之下也不想见你。”赫连依嘲讽。
“先人已逝,殿下莫要折辱先父。”韩栖凤诚恳道。
“折辱?不该吗?你这么有骨气,我也乐意用你的血肉祭奠先夫亡灵。”赫连依挥出长剑,剑势直取韩栖凤首级。
眼见剑刃离项颈方寸之遥,却被建阳公主双手拦住,剑势锋刃难挡,生生切出四道血痕。建阳生来万千恩宠,哪怕被困沟壑也从未如此吃痛,徒手接剑,疼的明台上电闪雷鸣般。
席上惊变,两方护卫拔剑相向。
“滚!”赫连依欲抽剑再砍,不曾想建阳公主牢牢抓住剑身不肯放手。
“赫连殿下当年命我父王屠戮韩氏宗族,长元皇宫血流成河,大雨冲刷三日不净,王姬之残忍狠辣与韩王何异!大公子若识得今日殿下,只怕死不瞑目!”三皇子疾声道。
“混账,住口。”建阳知晓王姬性格,此时只求退让,激怒王姬只会令事情更糟。
“哼哼,论残忍,我不及韩奕万分之一,一个能想出凌迟之刑,将人活剐七日的人,我有他残忍?血洗长元,不过是当权者应得的报应。我不开口,你父王就能放过韩氏一族?从古至今,哪次王权的更迭是不血染皇城。我报我的仇,你父师出有名声,各取所需罢了。”赫连依道。
“韩王固然罪无可赦,其妇孺何罪之有……”建阳公主哀求。
“君王失德不加劝谏,坐享民脂民膏,却以为天经地义——无知便是原罪。”赫连依道。
“表兄当年还是个孩子,话都未必说利落,哪里懂处世之道,老师要他如何劝谏。”建阳跪求。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那好,我来告诉你为何他非死不可——刻骨深仇,不共戴天。”赫连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她弃了手中剑,转身拿走黑衣的剑。
“阿依三思——”穆云上抓住赫连依的胳膊。当她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是任何人都劝阻不了,穆云上很头痛。
“你也要拦我?”赫连依皱眉。
“粮草开运在即,草原各部赌不起。”穆云上沉声道。
“太子是否要为一个已死之人,与草原三十六部分道扬镳。”赫连依转向太子。
“不敢,”沉默良久的太子缓缓拱手道,“王姬殿下可否看在父王顶着魏国发兵北上的压力赈济救灾的面子上,与我各退一步。对燕国而言,韩栖凤一人生死微不足道,燕国绝不会为他与殿下草原各部交恶。但他确实是皇妹爱重之人,我实在不愿皇妹因他的亡故饱尝锥心刺骨之痛。”太子顿了顿,“燕国重修律法时,废秦国脊杖之刑。因受此重刑者,不及刑毕,多一命呜呼;侥幸存活者,余生亦是缠绵病榻。既然韩栖凤是韩王遗孤,不如重拾此刑,判其百杖,将其性命交由天定。不知王姬意向如何?”
“妥,就依太子之言。”穆云上伺机卸下赫连依掌中剑,温声道,“纵他侥幸不死,百杖砸下,足矣令你出了这口气。”